“我沒有想讓王夫人死,真的。我要是要她償命的話,早就做了,不可能等到那時候的。”靈雨一直平穩的聲線染上了濃鬱的鼻音,“我不想梓臻沒有娘親,我舍不得。”
程璐的手在靈雨後背輕輕拍著。
靈雨歎道:“我怎麼能害死他的娘親呢?梓臻一定恨死我了。”
“不是的。王夫人是殉情,與你無關。”程璐說這話時語氣很溫柔。
聞聽程璐此言的嘉樹猛地看向她——王夫人是殉情,就像當年俞帝是殉國,縱然他們對靈雨、對常晟有怨恨,他們的自戕卻與之無關。
“蘭澤也這麼說。”靈雨朝程璐微笑,“就算梓臻明白,他又能接受嗎?再怎麼說我也是間接導致了王夫人的死亡。”
程璐沒有答話。嘉樹看著她的眼神由震驚變得悲傷。
短暫的沉默後,程璐問道:“後來呢?”
王家被抄家,王梓臻薄葬了王承槐的衣冠和王夫人的遺體後就帶著阿寶離開了,他們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靈雨發瘋般地找了許久,但一點消息都沒有打聽到,後來在楊公子的幫助下,終於得知有人在蘇州城外的道觀見過他們父子倆,靈雨急忙追去,但沒有尋得二人的影蹤。
自打王梓臻失蹤,靈雨的身體每況愈下,醫師說她思慮太重,此刻人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兒,須得好好將養。靈雨沒有聽醫師的話,仍是四處尋找王梓臻。靈雨幾乎走遍了江南一帶的道觀,但連兩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後來靈雨又回到杭州,為王夫人立了石碑。她坐在王夫人的石碑前和她說了很多話,一會兒說自己從小沒有母親,不願讓王梓臻也體驗這種感受;一會兒說王梓臻大約這輩子都不願意見到自己,但自己現在這幅鬼樣子,見不到也好,還是讓他記得自己漂亮的樣子,畢竟蛇蠍美人總好過隻有蛇蠍心腸。
靈雨說了很久,從她對王承槐的恨說到對王梓臻的愛,她知道自己的可笑,知道自己此生與王梓臻已再無緣分。儘管如此,靈雨也想再見他一麵,親口和他說一句“對不起”;她也想再見阿寶一麵,再親口和孩子說一句“對不起”。
靈雨飲儘樽中酒,說自己不知道這算不算贖罪,更不知道若王梓臻有朝一日得知自己的死訊會不會原諒自己。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做不到把母親賠給王梓臻,隻能把自己的性命賠給他。說完,靈雨便同當初的王夫人一般,一頭撞在了王夫人的墓碑上。
程璐問道:“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如果可以,我想看一看他們。”靈雨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遠遠地看一眼就好。”
“你身上有沒有什麼王梓臻的物件?”
靈雨從衣袋中拿出荷包,說:“這個可以嗎?”
程璐問道:“這是你當初用來裝海棠花的那一個?”
“是。”
荷包被王梓臻貼身保管了很多年,自然也沾染上了王梓臻的氣息,程璐以此為基礎,尋找王梓臻的蹤跡。奈何渺渺人間,此舉雖然有效,但也頗耗時間。
程璐做法時,嘉樹和靈雨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靈雨問嘉樹:“我來的時候,姑娘說不一定能幫我找到人。”
嘉樹打斷了靈雨的話,道:“放心吧,她找得到的。”
“為什麼呢?”
“她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所以沒自信。”嘉樹輕笑了一聲,帶了些氐惆的意思道,“那個人怎麼會舍得讓她找不到。”
靈雨道:“喜歡一個人該告訴她。”
大概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嘉樹說:“你不是也沒告訴王梓臻?”
約莫過了一頓飯的時間,程璐收了法術,對靈雨說:“找到了。”
王梓臻沒有遁入空門,也沒有修道,當初楊公子的消息是真是假已不可知。程璐帶著靈雨找到王梓臻的時候,他正帶著阿寶在溪邊玩水。雖是春天,但溪水寒涼,不多時王梓臻就抱著阿寶離開。大約是前幾日下了場雨,路上有些小水坑,阿寶就一邊跟父親走,一邊踩水坑玩。
靈雨看著這一幕眼淚便止不住地掉,程璐看她這副模樣,略加思索後道:“人死後魂魄隻能停留四十九天,逾時會魂飛魄散。你已在地府呆了兩日,還有四十七天,到時一定記得回到茶樓找我。”
靈雨問:“姑娘,我能和他說幾句話嗎?”
“他聽不見你的聲音,也看不到你的人。不論你想同他說話還是親他、抱他都可以,但是你不會得到回應。”程璐略一沉默,又接著說,“人鬼殊途。”
靈雨動了動嘴角,想笑,但沒有笑出來。她說:“我明白。”
“白天記得撐傘,千萬不要照到太陽。”程璐離開前叮囑道。
——*——
程璐再回到茶樓的時候,甘棠和桐安也回去了。本就病了一場,施法尋人又消耗了不少體力,程璐將頭倚在甘棠肩膀,沒多久就在母親懷裡睡了過去。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甘棠已經離開了,隻留話給她說記得回家。
程璐腦子有些發懵,問桐安都和甘棠聊了什麼,桐安說甘棠問她有沒有做出決定。
離開或留下,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六界之中雖然隻有人沒有任何術法,壽命又短,看似被造化玩捏於股掌之間,可實際上也隻有人的生命是無限的,他們可以曆經一輪又一輪的輪回,體驗百般不同的生命。
這些對於神、仙、鬼、妖、魔來講,都是奢求。縱使他們能享長壽,得術法保護,生命卻隻有一次,一旦消逝,便再也無跡可尋。
桐安停留在這座不起眼的小茶樓中,她的身份也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儘管過去了三十年,她依然可以選擇做人還是做鬼,這是甘棠給她的特權:如果做人,桐安隻需要去孟婆婆那裡討一碗湯,重新進入輪回;如果做鬼,桐安也隻需要找到鬼差登記造冊,從而放棄作為人的生命、成為一隻真正的鬼。
然而桐安難以抉擇——人間曾帶給她太不美好的經曆,所以她不想再回去;可是她的內心又抱有微弱而堅定的希望,所以不願徹底放棄重返人間的可能。桐安隻得數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茶樓,等待著有朝一日解開心結、做出決定。
程璐不想逼迫桐安。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是同類,都是因為有些要逃避的事情,才會將自己畫地為牢。所以程璐聞言也隻是簡單地說,若桐安哪一日做好了選擇,一定要先和她說一聲。
忘川茶樓又回複到了平靜的狀態。嘉樹備好了茶點,一邊為程璐點茶,一邊問道:“你帶那姑娘找人的時候,我也去了趟人間。”
程璐“嗯”了一聲,等待嘉樹繼續說下去。
“打聽到了一些關於趙欽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你把手腕放鬆,彆用蠻力,不然湯花不好看。”程璐一邊指導嘉樹點茶,一邊道,“說來聽聽。”
“被王承槐冤枉的宰相韓仕現已回朝,官複原職。趙欽與韓仕交好,現在韓仕上位,與趙鈞交好的王逸明又被貶官到了地方,對趙欽來說,不可不謂是一個好消息。”
程璐接過茶碗,抿了一口,沒說什麼。
“之前來過的那個名叫‘江水瓊’的姑娘,你還記得吧。”嘉樹待程璐點頭之後,接著說,“她提過的園子也被查封了,順藤摸瓜挖出來不少人,齊國朝堂也算是來了個大換血。雖然看上去兩麵都有涉及,但就人數和官員地位來講,還是趙鈞那邊的損失更慘重些。”
程璐蹙眉,用手帕擋住口鼻,吐出塵埃大的茶葉末,拿開手帕後才道:“你茶粉研磨得不夠細。”
“我下次注意。”嘉樹不以為意,笑著總結說,“近來齊國的朝局,明顯是趙欽占優。你不高興嗎?”
程璐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你知道的,我既怕趙欽不當皇帝就活不下去,又怕他當上皇帝就會變一個人,像他父親那樣。”
“像趙衡那樣、不好嗎?”
像是被嘉樹的話噎住,程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也沒有不好,隻是有些太狠了。”
“你知道常晟死於什麼嗎?”程璐問嘉樹說。
“謀逆。”嘉樹的語氣沒有什麼異樣。
“是啊,謀逆。”程璐感歎,“謀逆是個圈兒啊,誰都逃不掉。”
——*——
將近四十年前,在齊國還是俞國的時候,方璞的父皇方焱從他的父皇手中接過了俞國風雨飄搖的江山。彼時的俞國已是山河搖曳,但好在方焱勵精圖治,也曾挽大廈於將傾,可惜人老了老了,也就沉湎於過去的輝煌、日漸荒廢了政事。
方焱有不少兒子,其中一個能乾的都沒有,但方焱並不擔心,起碼看上去是那樣的。
不過方焱最寵愛的孩子是他的小女兒方璞——方璞的生母生下她沒幾個時辰就去世了,所以方璞由無兒無女的皇後撫養。一方麵有皇帝和皇後的疼愛,另一方麵又是一個沒有繼承權的女孩兒,方璞的哥哥們也都爭相寵愛這個最小的妹妹,要什麼給什麼,幾乎沒教方璞聽到過個“不”字。
那時候宮裡有什麼宴會,不管是家宴還是國宴,隻要方璞想參加,方焱總是允準。方璞六歲那年的一個尋常日子,方焱叫了幾個親近的大臣、還有他們的家眷,也叫了一些後妃和王子、公主,一起在皇宮內舉辦宴會。宴會的規模不大,也談不上多麼正式,但對方璞來說卻影響頗深,因為她在宴會上結識了與她同齡的常晟。
兩個小朋友是怎麼相遇又如何玩到一起的,方璞早已記不得了,隻聽宮人說大約是那段時間方焱限製她吃甜食,方璞跑去禦膳房偷點心,不知怎麼就說服常晟幫忙,踩在人家背上,兩人都摔了個狗啃泥。這事兒被上報給方焱,方焱笑得頗為暢快。正巧過幾天方璞就該去書房讀書,方焱索性讓常晟、還有同齡的趙衠與她一起,做方璞的伴讀。
做公主的課業重,從卯時到申時都呆在書房,間接導致方璞每日最常見到的人,除了身邊的使喚丫鬟,就是常晟和趙衠了。
雖然方璞是被眾人捧在手心的公主,但常晟和趙衠也不總是讓著她,三個人總是吵吵鬨鬨的。趙衠也就罷了,但被常晟惹急了,方璞會跑去方焱那裡說她不要這個伴讀了。方焱讓常晟在家歇兩天,方璞以為真把常晟給換了,她又屁顛兒屁顛兒跑去常府,說隻要常晟給她道歉,她就去求方焱讓常晟回來。這歉最後常晟道是沒道,方璞也不記得了,反正她的伴讀依然是常晟。
撫養方璞長大的皇後是趙氏,雖然她不能生育,但因為母家在俞國頗有影響,所以一直穩坐皇後之位。
趙氏的弟弟名曰趙光,即是後來齊國的開國皇帝。趙光有五個兒子,長子趙衎(kan4)、三子趙銜與四子趙衠(zhun1)為同一側室所生,趙光當上皇帝後,將這位側室封為皇後。二子趙衡係趙光正室所生,可惜正室生趙衡時難產而亡,後來也被趙光追封為皇後。五子趙衍是另一位側室所生,但趙衍早夭、未及成年。
在趙光的五個兒子中,趙衎與趙銜交好,趙衠與趙衡交好。說也奇怪,趙衡年長趙衠十歲,性情又沉默寡言,但趙衠就是喜歡這位兄長勝於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哥,整日跟在趙衡後麵問這問那。
那時候,常晟和趙衠跟著學文、學武的,都是同一個師傅,加之兩人年紀相仿、脾氣秉性也相似,自然而然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程璐笑著說:“現在想一想很有趣:趙衡身後總是跟著我們三個孩子跑來跑去的,也不知道他是不嫌煩,還是不好意思說。”
“可能都有。”
“我覺得也是。”程璐的笑意稍微收斂了一些,她繼續說,“我一直覺得趙衡要立方璞為後不是因為喜歡她,是因為他太害怕孤獨了。小時候的方璞很吵的,大概可以把趙衡所有的孤獨都驅散。”
“也許吧。”
“方璞是真的很喜歡他們三個,所以她不能接受來自他們三個的背叛。”程璐一邊往茶碗裡加水,一邊說。水加好時,話音也落在了地上,“哪怕背叛不是針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