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阿寶的異樣也愈加明顯。府中的醫師思索著說原來年紀太小不敢斷定,但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阿寶是天生癡傻。王梓臻不願接受這個答案,憤怒地將醫師趕出門,然而無論再請多少人來,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隻不過有人說得婉轉、有人說得直白。
深宅大院看上去能將所有秘密吞咽埋藏,可實際上也能任流言蜚語火速散播。若是王梓臻低調些,再封住下人的嘴巴,阿寶的事尚能瞞上幾個月,甚至多瞞個一年半載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他太激動了,如此浩蕩地請了這麼多醫師,就算想封鎖消息,也總有一兩麵會透風的牆。
當流言在府邸蔓延開的時候,王梓臻再想做些什麼,已經晚了。
靈雨又變成了阿寶剛出生時的模樣,整日坐在他的小床前看著他,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王梓臻安慰過兩次,說他就算遍尋天下名醫,也一定會將阿寶醫治好。靈雨隻是輕聲應下,沒什麼談論的意願。
王梓臻明白,給靈雨帶來壓力的,除了阿寶的病,還有遍傳府邸的謠言——這座府邸不是第一次出現一個“不正常”的孩子,上一個“妖孽”的生母是當年名絕杭州的花魁徐海棠,這一次孩子的生母同徐海棠一樣,也是歌伎出身,甚至是同一家青|樓。或許是這青|樓的女人當真不乾不淨,才會讓嬰兒都沾染上與生俱來的肮臟。
自然沒有人敢當著靈雨的麵說出這些話,可是他們不自覺看向她的眼神,甚至刻意回避的態度,無不暗示著靈雨這些誅心的猜測。
在深秋一個難得悶熱的夜晚,靈雨對王梓臻說:“明天叫人把院中那棵海棠樹撅了吧。”
“怎麼了?”王梓臻不明白一直沉默的靈雨為何會突然說這麼一句話,連回應都帶了些小心的意思。
“該枯了,怪礙眼的。”
王梓臻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道:“冬天要到了。等到來年春來,總會綠起來的。”
“不會了。”靈雨這句話不帶什麼特殊的語氣,偏生教王梓臻覺得遍體生寒。
王梓臻換了話題,道:“下人尋到了一個偏方,說是可以醫治阿寶的病。”王梓臻不願承認阿寶是天生癡傻,隻當他生了病,病好了就會好。靈雨也不知他如此是在安慰誰。
王梓臻頓了頓,又道:“有幾味藥材不太好找,我派人去外地尋。相信我,我一定會把阿寶的病治好的。”
“徐媽媽從小收留我,她隻給了‘靈雨’這個名字,沒有給姓。按樓裡的規矩,我該跟媽媽的姓。”靈雨看著窗外隻餘些殘葉的海棠樹道,“我姓徐,叫徐靈雨,和當年的徐姨娘一個姓。”
王梓臻莫名有些生氣,但他還是儘量控製自己的情緒,道:“靈雨,她是她,你是你,她和你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你怎麼知道沒有關係?”靈雨忽的就笑了,“我和她同一個姓,來自同一座青|樓,嫁進了同一戶人家。最有趣的是,我們都生下了彆人眼裡的怪胎,不,不是怪胎,你們管他叫‘妖孽’。”
王梓臻仍是在克製自己的脾氣,說:“我已經命令下人閉嘴,他們再敢有人胡亂說話,直接家法伺候。”
“梓臻,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我再不濟,也是王府的少夫人,下人們怎麼敢如此肆意地散播我的謠言?”靈雨的視線還是停留在窗外的海棠樹,“如果沒有母親的默許乃至授意,就算借他們十個膽子,事情可能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王梓臻覺得自己的悶氣被靈雨堵在咽喉,不上不下,他頓了頓才說:“靈雨......”
“我是做小輩的,長輩做什麼,我都受著。”靈雨沒什麼情緒地說,“你記不記得咱倆成親前,你拿著生辰八字去靈隱寺找大師算過?算的結果是什麼,你可以告訴我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
“想知道大師算沒算到阿寶的事。”
“太晚了,睡吧。”
“告訴我吧。求你了。”話是這麼說,但靈雨的視線並沒有從海棠樹上移開。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王梓臻答道。
《詩經》裡的話。說喜鵲善於築巢,鳩鴿不懂這些,所以會霸占喜鵲的巢穴,也就是客占主地之意。
靈雨將視線轉移到王梓臻身上,問道:“既如此,你為什麼要娶我?”
“我的生活我可以說了算,用不著一個和尚告訴我。”
“那成親的日子是怎麼定下來的?”王梓臻當年告訴靈雨,成親的日子是由靈隱寺的高僧根據二人的生辰八字選定的。
“我選的。各項工期都趕得及的最快的一天。”
靈雨聞言無聲地歎了口氣,道:“確實太晚了。該睡了。”
——*——
靈雨失蹤了。
與王梓臻談論的一夜,靈雨的視線始終望著窗外的海棠樹,王梓臻已然察覺到靈雨的不對勁。但他隻當是王夫人的行為和阿寶的身體讓靈雨有些承受不住,緩個兩三天就好,卻不想第二日他離家不久後,靈雨也出了門,再也沒有回去過。
王梓臻起初很著急,在家翻箱倒櫃,發現靈雨除了嫁來時穿的那身喜服,什麼也沒帶走。王梓臻想到靈雨身上無銀錢,應當走不遠,就跑了幾趟徐媽媽的青|樓,但一無所獲。後來還是下人打聽到靈雨當日就乘馬車出了城,不知道是往什麼方向離開的。
等到再有靈雨的消息,卻是王承槐出事之後。王家收到消息說有人向京兆衙門揭發王承槐貪汙受賄、誣告前宰相,而檢舉人正是王家的少夫人靈雨。
王梓臻知道這些的時候,王承槐已經被下獄,據說靈雨揭發的同時拿出了不少證據,包括王承槐的賬本和與官員私相授受的信件。不多時,衙役又在王承槐在盛京居住的府邸中搜到了更多的東西,連靈雨聽聞時都蹙了眉,深感人的貪欲當真沒有止境。
審判時自然要問靈雨緣何舉報公公,畢竟依據齊國律法,妻妾檢舉夫家就算案情屬實,也要挨二十大板。靈雨麵對嗬斥沒有懼色,從自己兒子的缺憾,講到她與徐姨娘的相似,由此聯想到二人之間會否真的有關聯。
靈雨的故事編得精彩又合理,平淡的語氣卻將她發現自己夫君是親生兄長時的難過與痛苦勾勒得刻骨銘心,足以令聽者動容、聞者落淚。
那日靈雨與楊公子對談時,曾問楊公子還需要她做什麼,彼時楊公子的回答是他們需要一個把事情捅出來的人,靈雨是最好的那個選擇——楊公子不想朝臣把這事與黨爭扯上關係,雖然這是必然結果,但開始時越乾淨越好,所以讓靈雨以自己的癡兒談起,是最佳的切入點。
楊公子沒有強迫靈雨,他隻是建議說這是靈雨報仇雪恨最直接的手段。作為原告,靈雨掀開了二十年前的舊事,為自己的母親洗雪屈辱;原告有功,靈雨還可以祈求饒過王家上下,就算與王梓臻和阿寶此生不複相見,起碼會為他們留下性命。
靈雨告訴正襟危坐的主審官說她沿著自己天生癡傻的可憐兒一步步查下去,先是發現徐姨娘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又得知自己的親生父親當年想要她的性命,若非有人心善救了她,她連得知真相的資格都沒有。
靈雨一邊淒笑著,一邊問堂上審案的官員,說王承槐既是她的公公,又是她的親生父親,她狀告這樣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再多挨幾板子?靈雨說就算多挨幾板子她也認了,這樣一個差點兒殺了自己女兒、讓女兒流落青|樓、還間接導致女兒與兒子亂|倫的父親,如果可以,她怎麼會願意與他扯上關係。
靈雨話音一轉,又道她幾次趁無人之際溜進王承槐的書房,原意是探知她的生身母親究竟因何而死,卻不想無意中發現了王承槐的密室,其中不乏王承槐與朝臣私相授受的證據。
靈雨說她隻是深院當中無知的婦人,這些東西有怎樣的作用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都是王承槐害人的證據。有自己作為前車之鑒,靈雨不希望還有更多的人因為王承槐毀掉一生。
靈雨的敘述太平靜,但眼淚卻止不住,她很認真地朝堂上坐著的主審官磕了三個響頭,說再多錯都是王承槐一人犯下的,與王家其他人無關,懇請大人饒過王家上下。
這件事情越查越大,物證有靈雨提交的賬本、信件等,人證有當年給徐姨娘接生的產婆、王承槐在盛京的“海棠”的郎君杜馬等。案子審了一個多月,判定王承槐貪腐數額巨大、涉及賣官鬻爵等罪行,但最嚴重的還是他誣陷前任宰相韓仕一案。
齊國實行誣告反坐製,即誣陷者以其誣陷的罪名受到懲罰。王承槐當年誣告韓仕侵占民田、與地方官員勾結,按律當處韓仕流放,是皇帝考慮到韓仕年邁、又為朝廷有功,隻叫他告老還鄉。但這罪名施加到王承槐身上,就不是罷官回鄉這麼簡單的事了。再加上王承槐所犯其它罪行,王家被抄家,他本人被判處流刑。
也不知是不是流刑路上太過艱苦,王承槐才離開盛京沒幾日,就淋了一場大雨,死在了流刑的路上。
王承槐的屍首不允許運回原籍安葬,王家隻得以衣冠代人。因罪臣不能吊唁,王家為王承槐設置的靈堂也頗為冷清,隻有王梓臻和王夫人兩人守著。靈雨到的時候,王梓臻正在勸王夫人回去歇一會兒。
靈雨穿了她當年嫁入王家的喜服,也不知是為了刺激王梓臻,還是刺激她自己。
還是王梓臻先注意到靈雨的——王承槐剛出事時,王梓臻到處找靈雨,但靈雨一直躲著他,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他卻並沒有那麼想見到對方了——王梓臻問:“你來做什麼?”
“落井下石。”靈雨回答得痛快。
王梓臻沒什麼反應,但王夫人顯然更為惱怒:“妖女你還想做什麼!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娘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也不是!”
“您才是我娘。”靈雨不屑地說,“您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事我一早就知道,不用和我強調。”
“苗姨娘那個沒用的東西,連個嬰兒都搞不死,放任你長這麼大,真是......”
“真是失策啊。”靈雨接過王夫人的話說,“你們當我真是才知曉自己的身世嗎?不,那是騙外人的話。從我接近你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打算,隻要把王家推向萬劫不複,就算下十八層地獄,我都甘之如飴。”
王梓臻聞言緊緊盯著靈雨,表情像是從不認識她:“你什麼意思?”
“你記得初見你時,我送了什麼東西給你嗎?一荷包的海棠。”靈雨微笑著說,“我早就告訴你我是為誰而來了。”
“你是說你一早就......”
靈雨打斷了王梓臻的話,道:“阿寶剛出生時我在想,你要多久才能發現他的不對勁。畢竟親兄妹的孩子,怎麼可能是正常的。”
靈雨說完便不再理王梓臻,將頭轉向了王夫人,問道:“事到如今我隻想問你,你到底為什麼非要我死、非要我娘死?”
王夫人不作答,隻是仰天長嘯:“王承槐啊王承槐,你可看清楚了!要不是你色膽包天,非要娶一個青|樓的賤妾,你怎麼會有今天!你是死不足惜,可你害得你兒子這輩子都得背著一個和自己妹妹亂|倫的罪名,這就是你做的孽!
“王承槐!我一片真心待你,可你呢?沒完沒了的納妾,要一個苗姨娘就算了,連青|樓的賤|貨你都要領進家門,你看看你做的孽吧!
“你究竟記不記得,與你青梅竹馬的人是我,你對著賭咒發誓說此生絕無二心的人是我!
“王承槐,我真恨啊!”王夫人說著,聲音裡便帶了嗚咽,“王承槐,這事我們真得好好說道說道。”
不等靈雨和王梓臻反應過來,王夫人已經一頭撞在王承槐的棺木上,鮮血從黑漆漆的棺木上流下,淌了一地。
王梓臻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繼而發瘋般向王夫人爬去,把已然沒了呼吸的母親抱在懷裡,低聲喚著:“娘、娘。”可是他再也得不到一個溫柔的回應。
靈雨顯然也沒有預料到這一切,她怔愣著看著王夫人和王梓臻,嘴唇輕微顫抖著,但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王梓臻終於開口說話,但眼神沒有分給靈雨分毫。王梓臻說:“事到如今,你滿意了嗎?”
“不、不是的,我沒有想......”
“不管當年徐姨娘是不是母親害死的,現在也總該兩清了。”
“梓臻,梓臻你信我,我沒有想母親死,我真的沒有想要母親死。”
王梓臻將這話視作一個肯定的答複,從衣袋中掏出靈雨初見時用來裝海棠的荷包,扔在靈雨麵前的地上,說:“既然兩清了,就到此為止吧。”
“梓、梓臻......”
“你該叫我兄長。”王梓臻頓了頓說,“但是我不會認你這樣的妹妹。請徐姑娘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