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將至,靈雨作為王府的少夫人,自然也要忙於備禮之事。今年是她第一次做這些,王夫人又沒半點兒要幫忙的意思,所以她隻能一個人忙裡忙外,一邊摸索一邊上手。
王梓臻生出想抱抱她的念頭的時候,靈雨還在不停查看著禮單,生怕漏了哪家,又怕送的禮不合適,人家不喜歡。王梓臻不想打擾靈雨,他知道靈雨給自己太大壓力,他怕現在過去打斷她,會讓靈雨更為緊張。
於是王梓臻隻能耐著性子等。但是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靈雨的腦袋還是沒有從桌案上抬起來。這會兒王梓臻的想法沒有絲毫緩解,反而更想抱一抱靈雨了——不僅是抱,是用力的、牢牢將靈雨困在自己懷裡的、想要與她的靈魂都交融在一起的那種抱。
王梓臻出聲喚:“靈雨。”
靈雨沒有回應。該是因為過於投入,沒有聽到王梓臻的聲音。
王梓臻隻好又叫了她一次:“靈雨。”
這次靈雨聽到了,她抬頭望向王梓臻的方向,問道:“怎麼了?”
“你來。”
王梓臻與靈雨離得不遠,靈雨雖然不明白王梓臻如此的用意,但還是順從地走過去。等到她在王梓臻麵前站定,她才又問了一遍:“怎麼了?”
王梓臻不說好,隻是把靈雨抱在懷裡,一雙手牢牢地將靈雨禁錮。靈雨不明所以,但由著王梓臻這麼抱著她,然後慢慢抬起雙手,也環繞住王梓臻的後背。兩個人就這樣抱著彼此,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鬆手。
後來靈雨很多次回想起這個擁抱,她想這是他們之間唯一一個沒有任何算計,又充滿濃情蜜意的擁抱。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久到靈雨甚至覺得雙腿有些酸痛,可是她並不想放開,她想就這樣沉湎於王梓臻的深情、陶醉於王梓臻赤|裸的愛意。這是靈雨嫁到王家之後第一次什麼都不想、腦子裡空空如也,隻是全身心地依賴著王梓臻,閉著眼睛倘遊在安逸與包容之中。
靈雨空靈的幻想被王梓臻的聲音打破,王梓臻說:“靈雨,我好愛你。”
語言是真誠的,氛圍是愜意的,偏生靈雨感受到了恐懼——以往王梓臻說愛,靈雨總是得意洋洋,因為隻有借助王梓臻的愛,靈雨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可是現在靈雨已經接近她的最終目的了,王梓臻愈加的深愛,隻能讓真相揭開的時刻變得愈發的殘忍。
靈雨沒有回應王梓臻的話,但是她緩緩地睜開眼睛,意識也變得清醒。靈雨明白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在王家待得時間愈久,情況就會變得愈不可控製。
靈雨輕輕推開王梓臻,問道:“忙完了嗎?”
“還沒。隻是突然很想抱抱你,所以就來找你了。”王梓臻是在愛中長大的孩子,他懂得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感受,而正是他的這種坦誠,最難教人克製。
靈雨嗔了王梓臻一眼,道:“正巧我有問題要問你。”
“你羞什麼?”王梓臻忽略了靈雨的話,隻關注她那一個眼神,“孩子都生了,你怎的還這麼容易害羞?”
靈雨一本正經地說:“哪個羞了?這是怨怪你,堂堂一家之主,一天到晚沒個正形。”
“好好好,為夫改。”王梓臻嘴上的笑意絲毫沒有消退,“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在擬禮單,你來瞧。”王梓臻隨靈雨走到桌案旁,看著靈雨指著的幾個名字,靈雨又接著說,“前段時間看以前的賬本,父親給這幾位送過不少東西,但是去年的禮單上好像隻是些例行的禮品,無甚特殊。我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不敢決定今年送什麼。是送例禮,還是該多備些?”靈雨指出的幾個名字,都是賬本上出現的,但楊公子說是太子方的幾位大人。
“賬本上有他們嗎?”王梓臻思索著。
“我記得有,但也記不太清了,所以才要問問你。”靈雨一邊說,一邊捉摸著王梓臻如此反應是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一無所知。
“走,去我書房,我們核對一下。”王梓臻說著拿起靈雨桌上整理好的禮單,和靈雨一同往書房的方向走。
路上王梓臻開口道:“還是你記性好,那麼厚一本賬本,我可注意不到這短短幾筆。”
“我也不敢確定。”靈雨先是保留,又道,“你把這麼重的擔子交給我,總不能讓你丟臉。”靈雨知道總以如臨深淵的態度麵對自己偽裝的自卑早晚要教王梓臻膩煩,但此時這還是她最好的保護,所以她依然在使用這個老套卻管用的招數。
王梓臻沒有多說,隻是不顧周圍下人的眼光,緊緊握住靈雨的手,道:“凡事有我。”
核對過賬本,二人發現情況確如靈雨所言。王承槐曾給名單上的人單獨送過些東西,談不上多麼貴重,但確實超過了例禮的份額。
王梓臻仔細回憶過這兩年的事,覺得王承槐該是沒有什麼事要特彆拜托這幾位大人的,但畢竟彼時他沒有當家,說不準這些。王梓臻怕失了禮節,還是決定去請教王夫人一趟。
靈雨說:“彆和母親說是我發現的。”
“為什麼?”
“母親若知道你讓我看了父親的賬本,定是要生氣的。”
王梓臻毫不在意:“充其量不過被罵兩句。但這事讓母親知道,她也會覺得我這掌房夫人沒有選錯。”
“不行,我會心疼。”靈雨還是拒絕,“隻要把家管好,母親早晚會接納我。可是明明能逃過母親的責罵,你卻上趕著去,就算你自己不在乎,我卻不能不在乎。”
“沒事的夫人,母親頂多說我兩句,稱不上責罵。”
“那也不行!”靈雨抓住王梓臻的衣袖,道,“總之不可以,無論怎麼說都不可以。”
王梓臻最吃靈雨任性的這一套,雖然他也很欣賞靈雨很多時的識大體,但是靈雨偶爾耍起的小性子卻教他最為享受。特彆是此時以耍性子的方式識大體,簡直叫王梓臻愛得不得了。是故王梓臻寵溺地笑:“聽夫人的罷。”
靈雨替王梓臻整理衣衫,道:“彆擔心。時日還多,母親總會喜歡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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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裡暗裡幾番從王梓臻處套話後,靈雨基本可以確定王梓臻對於假賬本一事並不知情。這不難理解,要麼是王承槐擔心日後翻船,此時王梓臻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要麼就是王承槐還沒有對自己這個兒子交底。畢竟王梓臻及冠不久,王承槐想要再做考察也理所應當。隻是如此一來,靈雨就不得不找方法進入王承槐的書房搜尋了。且不說王承槐會將賬本藏在何處,就連如何進入書房,靈雨都尚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
靈雨讓蘭澤出去見過楊公子,得到的回複是王承槐的書房中很有可能有一間密室。楊公子讓靈雨不要著急,隻需按他吩咐的做,他會安排好一切。
也是趕得巧,年節期間走親訪友是正常禮儀,現任杭州刺史的公子來拜訪,王梓臻豈有不親迎之理?同來拜訪的楊夫人身體突感不適,靈雨又怎能不忙著叫人傳醫師、不去前院告知楊公子一聲?原本就熱鬨的府邸,再經此一鬨,要個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的隨從溜進王承槐的書房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那位高手是何方神聖靈雨不知道,高手與王家過去是否有淵源靈雨也不知道,她隻知道這位高手確實在王承槐的書房發現了一間密室,裡麵藏了不少王承槐與朝中大臣私相授受的書信。
靈雨和程璐說她現在回想起這些事,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傀儡娃娃——楊公子要她提供什麼信息她就提供什麼,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可是楊公子卻不會將全部的計劃告知於她。這不難理解,畢竟楊公子要為太子做事,不能不小心謹慎;而靈雨隻是報私仇,他們沒有共同的誌向,隻不過是為了利益的短期合作。
靈雨不是不知道楊公子在利用她,她隻是覺得如此甚好:她不想讓王家毀在自己的手上,但咽不下母親慘死的惡氣,既然楊公子願意出手,她坐享其成就是。
不知是不是生過孩子不久的緣故,靈雨那段時間心情總是很矛盾:有時她想要親手將王承槐置於死地,有時她又舍不得將王家推向覆滅。所以她的思緒不停在這兩者間循環往複,難以做出最後決斷。
楊公子沒有告訴靈雨王承槐的書信中寫了什麼,也沒有說真的賬本會給王承槐怎樣的罪名,靈雨也沒有問。從楊公子告訴她得手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與王梓臻的相處已經進入倒計時,她希望在最後的一段時日,自己可以真心待他。
然而世事走得比想象中更為無情。
阿寶的異樣其實一早就顯現出來了,在同齡孩子能被大人逗得發笑的時候,阿寶隻會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他不會被周圍的聲音或者旁人的動靜而吸引,隻是沉浸於自己的世界,偶爾帶著無目的的傻笑。甚至於更早些的時候,阿寶連奶都不會喝,他不懂得吮吸奶娘的乳|頭,動不動就會吐奶。
也不是沒有請醫師看過,隻是醫師的話說得很客氣,王梓臻沒有放在心上,甚至還開玩笑說可能是靈雨一直太瘦弱,孩子身體不好,養一養會好的。但靈雨卻清楚,這根本好不了了。
靈雨才逃出要背著王梓臻搜集證據的愧疚,就又陷入了阿寶被證實癡傻的恐懼。她曾找過楊公子,問癡傻可有得醫,說楊公子這樣的人總該有些什麼偏方的,但對方隻能遺憾地朝她搖頭。
靈雨原也沒報多大希望,隻是有些心急,見如此,她索性問道:“證據既已拿到,為何還不對王承槐動手?”
“時候未到。”楊公子看著靈雨,又多說了句,“王承槐在盛京又對一個新女人上了心。”
靈雨不以為意:“關我什麼事?反正他早晚要厭棄的。”
“確實。準確來說已經厭棄了。”楊公子仍是道,“那女人前幾天死了,不過死因談不上與王承槐直接相關。”
“你何必同我說這些?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楊公子笑起來:“王承槐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海棠’。”
靈雨的手不自覺握成拳,道:“她是、怎麼死的?”
“窯|子裡的女人。害了花柳病,沒撐住。”
靈雨聞言先是瞪向楊公子,繼而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冷哼。
“王承槐最初應該挺喜歡她的,和她講了不少事。”楊公子不理靈雨的反應,繼續說,“前任宰相韓仕韓相公被人彈劾私宅侵犯農田,正趕上當時陛下嚴查土地兼並的事兒,就這麼給罷黜了。你知道嗎?”
靈雨搖頭,問道:“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韓相公是被冤枉的,誣告他的人正是王承槐。”楊公子解釋道,“韓相公也是杭州人,他家買地的時候沒寫清楚。韓相公每天批閱太多公文,也不知怎麼這份東西就給混了進去,於是他就稀裡糊塗‘買’了農田。再加上又搜出了一份下麵官員寫給韓相公的信——說韓相公授意他在杭州找的土地已經找好,附上詳細情況請韓公參考——也就坐實了韓相公侵占農田的罪名。
“韓相公不僅是在陛下嚴查土地兼並的時候知法犯法,更是當朝宰執聯合地方官員知法犯法,他們隻需要等到合適的時機彈劾,韓相公就辯無可辯,心灰意冷地認了罪、領了罰、回杭州養老了。”
“你是說這件事是王承槐做的?”
“現任宰相王逸明王相公與韓相公一直不對付,王承槐能當上杭州城的父母官也和向王相公行賄脫不開關係。所以這整個圈套,從頭至尾都是王承槐在王逸明的授意下做的。”大概是覺得自己這麼說太果斷,楊公子又補充了一句,“這些是王承槐親口對海棠講的。”
靈雨不為所動,問道:“你怎麼知道韓相公不是將錯就錯,索性收了農田作為己用?莫非就因為他是太子的人?”
一向嬉皮笑臉的楊公子斂了臉色,嚴肅道:“韓相公雖與太子交好,但那是君子之交,與朝堂中事無關。我知道你我之間的合作談不上光明磊落,你對我有偏見我沒有絲毫怨言,但韓相公的品行絕不容你隨意置喙——我信他,我知道太子也信他,更知道這朝中、這天下還有無數人都信他。”
“既如此,為何皇上不信他?”
楊公子緩了臉色,道:“朝堂中事不是信與不信說了算的。我也不瞞你,在我得知韓相公是被王承槐冤枉之後,我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替韓相公洗刷冤屈。韓相公是個正直的人,我不希望看到這樣一個人帶著汙點走下去。”
靈雨沒再繼續問下去,她對朝堂中事也確實不感興趣。靈雨換了話題道:“那個海棠也是你們的人?”
“不是。”楊公子耐心解釋道,“她死後,她的郎君告訴我們的。”
“她嫁人了?”靈雨的聲音有些詫異。
“成親那天夜裡,她去世的。”楊公子說,“是嫁人了。”
“有機會的話,我倒是想聽聽她的故事。”靈雨慨歎,繼而道,“你和我說這些,是想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