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王梓臻真情流露的一番話後,靈雨覺得她對王夫人的恨意又沒那麼強烈了。
誠然,如果沒有王夫人的從中作梗,徐姨娘也許會和王承槐多過一段開心的時光,可是王承槐的本性不會改變,他早晚會厭棄徐姨娘。
又然,如非王夫人的教唆挑撥,苗姨娘也許不會急著向徐姨娘下手,或者就算下手也不會是此般狠毒,然而徐姨娘在王府一日,苗姨娘的嫉妒之火就不會熄滅,兩人遲早要起正麵衝突。
靈雨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否緣於她的自我寬慰。她想她對於王夫人實在是頗為掙紮的一種情感——她該恨她的,她也明明是恨她的,可她總是勸說自己不要恨她。
靈雨清楚所有的矛盾都是因為王梓臻,她覺得王梓臻實在待她不薄,就算是出於報答,她也不該對王梓臻的生母下手。況且日後若她真能顛覆王家,這位王家主母的日子自然過不安生,她又何必多此一舉。
為了回報王梓臻的善意,而非回饋給他同等的愛意。靈雨深信於此。
苗姨娘死後靈雨又見過楊公子一麵,彼時二人仍是借著上香拜佛的名義,約在靈隱寺的冷泉亭。楊公子在開始正式商談之前問靈雨可想過她做了這些事,日後要如何同孩子交待。靈雨反問楊公子憑什麼認為她會在意這個孩子,說自己根本就不愛這個孩子。楊公子沒有接話。
談論的事情不難辦,但是需要時間。王梓臻不介意靈雨進他的書房,他隻是擔心靈雨在書房待太久會勞累。靈雨起初借口圈在家裡無聊、找兩本書看看,王梓臻就讓人給她拿到房裡;後來靈雨改了口,說她隻是想陪在王梓臻身邊。這個理由王梓臻很滿意,也不管旁人怎麼說,再沒讓靈雨離開過。當然,如果有人來談事,靈雨不用王梓臻說,也會自行避開。
楊公子要靈雨做的事情,正是在王梓臻的書房內找到王承槐的賬本——楊公子說這些東西王承槐不會帶到盛京,既然現在王梓臻掌家,東西必然在王梓臻的書房。楊公子也說靈雨平日與王梓臻談話,可以有意無意地試探,不然就算把賬本擺在靈雨麵前,讀懂它也需要時間。
靈雨問是否隻有這些事,楊公子說更多的事要看過賬本才知道。
告彆前楊公子突然說了句:“你方才來的時候差點兒絆了一跤,第一反應護住的是肚子。”
“嗯?”靈雨不明白楊公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公子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彆真把自己演進戲裡去。”
靈雨的語氣有些不悅:“你什麼意思?”
楊公子看著靈雨的眼睛說:“走時注意路,小心些。”
——*——
王梓臻對靈雨沒有絲毫提防的意思,所以靈雨去給王梓臻送過兩次餐食,就探知了賬本的位置。但誠如楊公子所言,於她而言最困難的是認讀賬本。
靈雨也不掩藏,直白地和王梓臻講自己想學讀賬,說她若隻是一個小妾也樂得清閒,但既然做了王家的少夫人,有些東西就不得不學。王梓臻體念靈雨辛勞,覺得不如等孩子生下再說,但靈雨堅持她現在就要開始學,不然生產過後她沒有能力管家,會被人看了王梓臻的笑話。
自打靈雨嫁來王家,便對自己的身世頗為小心,生怕哪處出錯給王梓臻惹了麻煩。是故儘管靈雨這一番話說得半真半假,王梓臻卻沒對她起絲毫的疑心。不僅如此,他還親自教靈雨如何看賬、記賬。
看的自然不是王承槐的舊賬,但在靈雨學會看賬之後,這些舊賬本又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靈雨想要從中挖掘出什麼就隻是時間問題了。靈雨天資聰穎,賬本這東西雖然困難,但她上手很快,沒用多長時間就完全理解了其運作規律,甚至成功在生產前,將自己培養成了一名做賬高手。
這幾個月靈雨沒再見楊公子,也沒試圖從王承槐的舊賬中尋找一絲一毫的痕跡。她覺得孩子出生後她作為王家的少夫人,接觸這些東西更為簡單、也更為合理,此時不妨多花些時間,讓王梓臻看到她的努力,增添對她的心疼的同時,也避免生出猜忌她的心思。
靈雨的孩子生在香桂滿枝的時節,空氣中彌漫的儘是甜膩。雖然是頭胎,但靈雨的生產很是順利,折騰了不到十個時辰,孩子就生下來了。
陣痛的時候王梓臻不顧禮法一直陪在靈雨身邊,王夫人讓他離開,說是不吉利,王梓臻堅持靈雨生的是他的孩子,怎麼可能有不詳一說。但是靈雨陣痛的樣子還是嚇到了王梓臻,他又著實幫不上什麼忙,隻能急得在房間裡打轉,最後被靈雨以“看著眼暈”為由轟了出去。
不管怎麼說,孩子嘹亮的哭聲響徹王府的同時,靈雨也平安健康、毫發無傷。
靈雨和王梓臻的孩子是個男孩兒。這個孩子不僅是他們二人的長子,更是王家的長房長孫,所以整個王府都洋溢在喜慶的氛圍之中。王承槐專程寄信回來,說給這個孩子取名為王仕義。靈雨腹誹王承槐做官上癮,給長孫取名都要取個“無仕不義”,所以她從沒有叫過孩子的大名,總是喚他“阿寶、阿寶”。
靈雨對這個孩子的情感頗為複雜。王梓臻在的時候,靈雨會表現出對阿寶的百般疼愛,但就像是她對待王梓臻,這疼愛有幾分真幾分假,靈雨說不清楚。當房間中隻有她和阿寶兩個人的時候,靈雨往往會將阿寶放在搖籃中,仔細地注視著他,心裡說不好在想什麼。
有時靈雨在想這孩子像誰——阿寶還沒有長開,但王夫人說小嘴和小鼻子都像王梓臻,眼睛不像爹也不像娘。靈雨不覺得,在她看來阿寶就像是有生命的一團肉,小臉上的五官都縮在一起,看不出相像。
有時靈雨會疑惑這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嗎——世事變化太快,靈雨在徐媽媽的嗬護下快樂隨性地長大,結果兩年間不僅得知了母親的過往,還為了報仇嫁給了仇人的兒子,並且和他有了一個孩子。最吊詭的是,她的夫君是她的親哥哥,可是她卻不能讓他知道真相。
這種時候靈雨又會感到恐懼——眼前的這個孩子看上去還算可愛,但他畢竟是一對親兄妹結合的產物,年歲尚小時看不出什麼,終歸難言將來會否有特殊之處,教彆人瞧出異常來。靈雨希望就算有異,起碼是在她大仇得報,可以離開王家之時。
王梓臻偶爾會碰上靈雨望著孩子發呆的時刻。靈雨想過如果王梓臻問她為什麼不抱著孩子,她就說抱孩子太久胳膊酸,但王梓臻從沒有問過。
王梓臻總是趁靈雨走神兒,走到她身後抱住她,有時問“在想什麼”,有時疼惜地說“累了吧”。靈雨會被王梓臻的動作和聲音嚇一跳,然後順從地倚在對方懷裡,說阿寶方才哭過鬨過、或是阿寶一直在睡。
這樣的日子很是簡單,也算是幸福。阿寶出生後的那幾個月,靈雨連賬本都不想看,整日望著阿寶發呆。
或許母愛實在是一種太過特殊的情感,就算理智上她告誡自己不可以對這個孩子產生感情,行為上仍是不免對孩子的一舉一動產生關心,情感上更是難辨自己關心的真偽。
靈雨不是很喜歡這樣的自己,她本是孑然一身,滿腦子隻需要裝著報仇這一件事,可因為這個孩子,她又不免去想報仇之後,阿寶會變成什麼樣子。
孩子的出世讓靈雨的情感變得十分矛盾。
孩子出世後三個月的時間裡,靈雨幾乎沒有出過房門。王梓臻對此沒有異議,畢竟冬日來了,杭州的濕冷隻有在火盆旁才能抵消些,但靈雨卻深知她如此不是畏寒、隻是膽怯。
她一方麵知道報仇的事拖不得,否則等阿寶被人發現有缺陷,又該是場腥風血雨;可另一方麵她不願離開房間探聽消息,她擔心待她顛覆王家之日,會是阿寶與王梓臻覆滅之時。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她如何不懂。
就算靈雨再不願意承認,這種掙紮的心情也將她的不舍出賣得一乾二淨。靈雨是個聰明人,早在她望著阿寶的搖籃發愣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未來的自己不會心慈手軟,更知道未來的自己會因此抱憾終身。
靈雨休息了三個月。三個月後,靈雨以王家少夫人的身份開始處理家事。
在靈雨還是妾室的時候,她可以纏著王梓臻,說要在書房與他同處,若外人知道了,左不過說王梓臻太過嬌寵。可如今做了王家的少夫人,若再這麼不知禮數,不僅是她自己、連王梓臻都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不管是出於心中的不舍得,還是報仇前儘可能的周全,靈雨都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不過好在靈雨已經探知了賬本的位置,王梓臻又是個沒什麼戒心的人,不會整日換著地方擺賬本,所以靈雨隻需要趁王梓臻出門的時候,找借口去他的書房幾次,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賬本確如靈雨所料,不論是向下貪汙,還是向上行賄,王承槐不僅都做過,還都記在了賬上。靈雨將這些記下,沒有拿走賬本,而是把信息告知了楊公子。在等待楊公子回複時,靈雨心中充滿了遲疑——
她的仇這麼快就要報了嗎?這一切未免來得太過順利、也太過迅速了......
所以當收到楊公子回複說靈雨看到的賬本是假的的時候,靈雨的第一反應是長舒了一口氣。若是王家能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扳倒,那她不惜背上“亂|倫”的罪名嫁進來,還和自己的兄長生了一個孩子這樣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楊公子告訴靈雨,如今朝堂之上有太子和梁王在奪嫡。儘管趙欽是太子,但這些年皇上明顯更為寵愛趙鈞,甚至將趙欽下放到地方,讓他遠離盛京,無法乾涉朝中政務。所以朝中很多大臣紛紛向趙鈞示好,投入到趙鈞門下,這前任杭州刺史王承槐便是其中一位。
然而根據靈雨的消息,王承槐行賄的官員竟皆是太子門下,就算真的有幾個做二臣或是牆頭草的,也不至於一一對應,結論隻能是這是王承槐用來掩人耳目的賬本。再加上以他們之前搜集的證據來看,靈雨提供賬本的數額太小,想來王承槐也想過若有朝一日所謀不成,這個假賬本許能幫他判的罪過輕些。
靈雨聞言隻是很輕地“嗯”了一聲,轉而對楊公子說:“原來楊刺史是太子的人。”
“不是。”楊公子否認道,“家父與此事無關。”
靈雨未置可否,轉而問道:“你為什麼選擇太子呢?”
“太子本就是正統。”
靈雨不為所動,接著問道:“梁王比太子差在哪裡?”
“差在陛下當年沒有立他為太子。若是梁王與太子殿下的身份顛倒,我此刻一樣擁護太子殿下。”楊公子的回答滴水不漏,“禮不可廢,名不可替。”
“我才不在乎什麼太子、梁王的,楊公子何必說這些麵子上的話敷衍我。”靈雨輕笑,“你楊公子若是如此刻板迂腐之人,怎麼可能見我第一麵就這麼冒失地提出合作?”
楊公子也笑:“少夫人問這麼多是做什麼?”
“不做什麼。”靈雨換了話題,“你說吧,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
“如果你後悔了,現在就可以離開。過往的事情我不會說,相信你也不會。”
靈雨冷笑:“你太小瞧我了。”
楊公子直視靈雨,靈雨亦毫不回避地迎著他的目光。約莫過了小半炷香,楊公子起身向靈雨行禮致歉。
靈雨說:“楊公子彆浪費時間了,我們還是進入正題吧。”
“找到真的賬本。”楊公子對靈雨說,“先試王梓臻,看他知不知道賬本的真偽;若他不知,隻能想辦法進王承槐的書房。”
靈雨問:“你想在賬本中得到什麼?”
“王承槐向上與誰接應。”楊公子這次倒是坦誠,“知道了他為誰辦事,我才更好查他辦過什麼事。貪汙受賄不是大罪,最多奪職查辦、資產充公,相信少夫人也不會滿足於這樣簡單的懲罰吧。”
“楊公子不必試探我。”靈雨臉上還掛著笑,“你們是政敵,你隻想將王承槐拉下馬;但我與他之間是深仇大恨,我想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