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雨和王梓臻回到王府時,正巧遇見苗家的人得了消息探望苗姨娘。據說苗姨娘見了來的婆婆便慌亂地抓住人,嘴裡不停在說“有鬼,有鬼”。這位婆婆是看著苗姨娘長大的,見狀心疼不已,加之深閨中人最信神鬼之說,便要帶苗姨娘離開,說請羽士清理過院子再回來。
王夫人自然沒有阻攔的道理,王梓臻更加不會,連忙囑托下人拿補藥送去苗府。王梓臻被叫去王夫人那裡談話,靈雨先回了自己的院落,心裡盤算著既然苗姨娘被接回了苗家,那她那條命就不得不多留一段時日了。
王梓臻從王夫人處回來時,靈雨正在插花。一枝嬌嫩的山茶花插在青瓷瓶中,剪去多餘的枝丫再配上幾葉文竹,顯得素淨又典雅,著實讓人心都靜了下來。
也不知是看花還是看人,王梓臻就這樣隔著窗子笑了出來。
靈雨知曉王梓臻回來也沒有動作,隻是抬起頭看向他,問道:“笑什麼?”
“覺得這樣,真好。”
靈雨走到門口,迎王梓臻入房,沒問“這樣是哪樣”,而是說:“夫人找你,都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母親素來不喜苗姨娘,現下苗家人把她接走,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王梓臻在書案前坐下,靈雨輕輕揉著王梓臻的太陽穴,說:“但妾身怎麼覺得你不太高興?”
“我和梓翰的年紀最相近,小時候頗為親近,不顧母親教訓,總是一起玩。後來年紀漸長,明白長輩間的恩怨,也就漸漸疏遠了。”王梓臻輕歎,“你彆看我外邊的朋友三五成群的,可是回了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夫君這是擔心苗姨娘。”
“母親叫人去請括蒼周氏的羽士,看看這府邸之中是否真有陰邪之物。算時間再晚些也就該到了。”
括蒼周氏是離杭州城最近的羽士大家,傳聞這個家族在兩百年前興盛一時,後來因為羽士之間的紛爭在一夕之間沒落。難得留存下來的門生隱姓埋名百餘年,這些年才重新嶄露頭角,成為杭州一帶最具影響力的羽士家族。
“夫君彆擔心。既然羽士都快到了,那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王梓臻覆上靈雨的手,靈雨便停了動作。王梓臻說:“若這府中真有不祥之物,我倒是該謝謝苗姨娘。”
靈雨不理解:“謝什麼?”
王梓臻輕輕撫摸靈雨的腹部,說:“謝她發現得早,沒影響到你們。”
靈雨忽然覺得心裡很軟很軟,像是彈過棉花的被褥,被陽光一曬,舒坦得和暖美好。她輕聲說:“妾身想過兩天去趟靈隱寺,本是為孩子求平安的,現在看來,也替苗姨娘上兩炷香吧。”
“你有心了。”
——*——
羽士查探府邸後隻道王府並無陰邪之物,見過苗姨娘也說非是邪祟入體的征兆。這話稟到王夫人處,落得個“心魔作祟”的結論就被掀過不言。
此時王承槐不在府中,苗姨娘在娘家多住些時日雖說不是甚合禮法,但也說得過去。是故王梓臻代母轉達了王家的意思,表示苗姨娘願意何時歸府都可以。
過了些日子靈雨便出發去靈隱寺求平安。王梓臻原想同行,但府中突發急事,隻能叮囑蘭澤細心照顧。當著王梓臻的麵,靈雨自然是乖巧懂事,但一上了馬車,臉上的笑意便垮了下來——從王府到靈隱寺的路程談不上短,有孕的身子多少有不適,這一趟路本也是做樣子給王梓臻看,她自己可沒什麼要向佛祖祈求的。
“您這臉塌得未免也太快了些。”車上隻坐著靈雨和蘭澤,自然蘭澤說話也就帶了隨意。
“你說這苗姨娘一直呆在苗家不回來,是不是因為他家的郎中查出她中毒了?”
蘭澤思考後回答道:“應該不會。若已經查出來了,苗家斷不會如此安靜。”
“也對。是我想多了。”靈雨的話語該是輕鬆的意思,但語氣沒有半分鬆懈,她頓了頓又道,“她若一直躲在苗家,我如何繼續下手呢?”
“苗姨娘的瘋症怕是好不了了,如此對她的折磨也不遜於取她性命。姑娘就當是寬限她多活幾日。”隻有私下兩人時,蘭澤還是稱靈雨為姑娘。
“算了。反正苗姨娘也不可能在苗家躲一輩子。”靈雨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在盤算下次見徐媽媽,得讓徐媽媽幫她把苗姨娘瘋了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傳播一下。不知到時苗家會是怎樣一個態度。
靈雨現在已經沒什麼害喜反應,然而車馬勞頓終歸還是不適。她說這話時雖閉著眼睛,明眼人也看得出她不舒服,何況靈雨的手還輕輕按壓在自己的太陽穴。
蘭澤說:“姑娘既然不舒服,何必偏要跑這一趟?”
“做戲做全套。”靈雨手上的動作不停,開了個玩笑說,“彆擔心我,我沒事。要是給苗姨娘上斷頭香,就算挺著大肚子,我都能到前麵趕車。”
“姑娘要不要躺在我腿上,我幫您按摩一下?”
靈雨也不客氣:“那就有勞姐姐了。”
待兩人安頓下來後,蘭澤問道:“姑娘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靈雨的手在自己的腹部上下撫動,說:“我不知道該不該留下這個孩子。”
蘭澤忖度著,一字一句地問:“若是留下,會怎樣?”
“或許會幫我坐上少夫人這個位置吧。”靈雨說著就笑了起來,“若是有朝一日被外人得知因為他王承槐造的孽,害他的嫡子娶了自己的親妹妹,定會成為他王家抹不掉的汙點。”
蘭澤又問:“若是不要呢?”
“也許能用來栽贓陷害個什麼人,但苗姨娘又不在,我和王家彆的人也沒什麼仇。”靈雨斂了臉上的笑意,繼續說,“不用做報仇的話,也能讓王梓臻在對我感情淡薄之前多些疼惜。”
“少爺對姑娘很好,姑娘又何苦想著......”
“他能對我好一時,能對我好一世嗎?姐姐想想他爹,這種父親能養出什麼好兒子!”靈雨也不知道自己把話說得這般嚴厲是為了說服蘭澤,還是勸說自己。或許是出了氣,靈雨說完這句話語氣倒是緩和了下來:“我應當還要在王家呆幾年,母憑子貴是個不錯的辦法。”
蘭澤輕輕揀起落在靈雨鼻翼的睫毛,問:“姑娘這是打算留下這個孩子?”
靈雨發出一聲笑,沒帶什麼情緒地說:“留下吧。就算將來我離開了王家,隻要這個孩子活著一天,他就能提醒天下人王承槐曾經做過什麼。這王家的長孫,卻是王家抹不去的屈辱,也是有趣。”
蘭澤心道靈雨心狠,對王梓臻狠,對自己狠,對這未出世的孩子也狠。但她沒有表露出來,隻是應和靈雨說:“是。”
兩人大約安靜了一盞茶的時間,靈雨又開口問道:“姐姐,你說當年暗害我母親一事,真的隻有苗姨娘嗎?”
蘭澤不確定靈雨這是暗指誰,所以反問道:“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王夫人。難道她就沒有牽涉其中?”
“姑娘是懷疑王夫人?”蘭澤細細思索,回答說,“應當不會吧。王夫人與苗姨娘素來不合,何況她整日吃齋念佛,也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靈雨反駁道:“她與苗姨娘不合,也有可能是因為合力扳倒了最大的對手之後,同盟變仇敵。她現在吃齋念佛,可不代表生來就是與世無爭的人。”
“姑娘這麼說,是有什麼證據嗎?”
“沒有,我的猜測而已。”靈雨握住蘭澤幫她按摩的手,睜開眼睛說,“姐姐,我真不希望這事與她有關。她畢竟是王梓臻的生身母親,我不想動她。”
蘭澤沒有說靈雨這麼想是因為心中給了王梓臻位置,而是順著靈雨的話說:“這都是姑娘的猜測,也許王夫人是真的無辜。”
“但願如此。”靈雨從蘭澤腿上坐正,喟歎著說,“我隻是覺得單憑一個苗姨娘,真的能做到讓整個府邸無人察覺嗎?或者說就算有人察覺,那人也不敢開口去主母那裡告一狀嗎?姐姐,但凡有一個人告知了王夫人,哪怕是王夫人有絲毫懷疑,這件事都不可能這麼順利地結束。從這次的事情就能看出來,王夫人對苗姨娘的恨意絕非一朝一夕,這麼好的教苗姨娘失寵的把柄,王夫人真的甘心一句話都不說嗎?”
蘭澤思量著靈雨的話,覺得確有道理,於是問道:“若王夫人真的牽涉其中,姑娘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靈雨搖頭說,“或許我會殺了她吧。”
“姑娘打算如何查證?”
靈雨沉默許久,最終隻是喃喃地說:“要查證嗎。”
疑問的話語,肯定的語氣。蘭澤望著靈雨,沒有接話。
——*——
靈隱寺位於兩峰之間,風景秀麗。靈雨上過香也不急著回府,在這山林之間賞景散心。
蘭澤攙著靈雨問:“姑娘方才上香,求了什麼?”
“什麼都沒求。”靈雨彎起嘴角,“我要做的事,佛祖不懲戒我就是寬容了,哪裡敢再去奢求什麼。”
“我看姑娘您是不信。”
靈雨沒有否認,轉而道:“當初王梓臻拿著生辰八字來找這寺裡的高僧看,高僧說我二人是‘天賜良緣’。你教我怎麼信?”
蘭澤一時不知怎麼接話,隻好道:“姑娘小心些,到底有身孕,我們再走兩步就回去吧。”
靈雨不應:“不急。這孩子要是走兩步就沒了,那隻能說是緣分不夠。”
“姑娘若是想玩,不如我們去西湖劃船?總好過您爬上爬下的,摔著了可怎麼辦。”
“姐姐彆擔心,我從小練舞的,走幾步哪至於摔著。”靈雨笑起來,“況且我怎麼就爬上爬下了?不知道的以為我整日上房揭瓦呢!”
主仆二人談話間便走到靈隱寺西南的冷泉亭。這亭子雖不過十幾尺高,方圓尚不足兩丈,但可飽覽靈隱景致,不失為一絕佳去處。亭前有泉水,叮鈴的聲響更為此處添了幾分幽靜。
隻是靈雨在此不過歇了一盞茶的時間,蘭澤便催著要走:“姑娘,眼下才入四月,山裡還未回暖,這冷泉處更是寒涼,此地實不宜久駐,我們離開吧。”
靈雨隻看著淙淙的泉水,沒有答話。
蘭澤等了一陣沒有聲音,又開口道:“姑娘、姑娘?”
靈雨像是才回過神,應道:“怎麼了?”
“姑娘想什麼呢?這麼入神。”蘭澤回答說,“我說我們該走了。”
“我在想不論王夫人有沒有參與其中,說到底王承槐才是那個罪魁。”靈雨答了蘭澤的第一個問題,但忽略了後半句話,“他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話是沒錯。可是王老爺現在人在盛京,我們又能如何呢?”
靈雨仍是望著泉水,說:“我屋裡燃著的沉香價值千金,僅憑一個杭州刺史的薪俸,當是做不到的。王承槐當年那麼急切地想要撇開自己商賈的身份,想來名下不會留下許多產業。”
“姑娘的意思是?”
“賬本。王承槐人雖然在盛京,可他把王府交給王梓臻,自然也要把賬本交予他。起碼是賬本的備份。”靈雨緩緩地說。
蘭澤恍然大悟:“是,姑娘說得對!王家的賬若是有問題,王老爺貪汙的罪名就跑不了了。就算他貪贓數額不大,依國法利律,革職查辦總是少不了的。”
靈雨的手指輕輕在石桌上一上一下地敲擊著,緩慢而堅定地說:“不止。王承槐當年當上這杭州城的父母官就少不了貓膩,隻怕他在任的這些年,貓膩更不會少。若是能查出他對政敵用過什麼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就更有意思了。”
蘭澤仔細思索過靈雨的話後,說:“但這些隻是姑娘的猜測,未必確有其事。”
“沒錯。所以我接下來要做的第一件事還是找到賬本,至於其它的,早晚會柳暗花明。”
“哈哈哈。”山林間突然傳來一男子大笑的聲音。
靈雨猛然站起身,喝道:“什麼人?”
“一個或許能與小娘子成為朋友的人。”男子自一側的樹林走出,朝靈雨作了一揖後說。
靈雨蹙眉,問道:“你為何要偷聽我說話?”
男子笑道:“怎麼能叫偷聽呢?此處雖是僻靜,到底非私家禁地,我自然可以隨意走動。倒是小娘子,與人商討這般私密之事還不知找個隱秘之所,實是膽大。”
靈雨不悅道:“你想要什麼?”
男子不答,隻道:“若我沒有猜錯,您便是王家的少夫人吧。”
“少夫人談不上。郎君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大抵是事已至此,靈雨抱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竟是絲毫不慌亂。
“我有意與夫人合作,扳倒王承槐。”
靈雨多打量了男子兩眼,問道:“你是何人?”
“政敵。夫人方才的猜測不錯,王承槐此人在官場上的確有些不乾淨的手段,我苦於沒有證據日久,今日得見夫人,實乃天助我也。”
“郎君何必如此高興,妾身可沒有答應與郎君合作。”
男人微笑道:“自然。真要合作我們總得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起碼我也要知道少夫人緣何要背叛王家。”
靈雨直視男人。
此舉頗為失禮,但男人沒有回避她的視線,而是報以同樣探究的目光。
更是失禮。
不過今日兩人的失禮之舉何止這一樁一件,與他們接下來要共同謀劃的事情相比,失禮實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靈雨道:“郎君就不怕妾身是你那位政敵安排過來,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引你上鉤嗎?”
“我一向自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靈雨嘲笑道:“那你不也被王承槐騙過?”
“他騙的不是我,是我的好友。”男人答道,“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靈雨輕輕點頭,道:“深閨中人難得出門,不如我們現在談。”
男人又笑起來:“我當真沒有看錯人,少夫人確實爽快。”
“郎君方才還說這裡不適合談隱秘之事,不若、換個地方?”
男人搖頭,道:“方才不適合,但我已叫人將通往此亭的路攔住,此時不會再有人打擾。”
靈雨輕笑,道:“郎君戒心真重。”
男人微笑,道:“少夫人請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