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在靈雨的要求下加了一壺酒,酒名“清風”,倒是雅得很。
靈雨飲了兩盅酒,多少有了些醉意,王梓臻搶過她還要倒酒的手,問道:“你怎麼了?”
“妾身很好啊。”
“你今日、”王梓臻忖度過用詞後說,“像是有什麼心事。”
靈雨垂下眼眸,隨手夾起一塊不喜歡的青瓜放在嘴裡,說:“哪有。”
“你方才吃的是青瓜。”
“偶爾也可以換換口味。”
王梓臻握住靈雨的手,說:“你答應了我有什麼委屈就說,絕不搪塞、絕不欺瞞的。”
靈雨將筷子放下,抬起眼眸看著王梓臻,說:“妾身沒有委屈,真的。”
“那你......”
王梓臻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靈雨緊緊抱住。靈雨將頭倚在王梓臻的肩膀,問道:“你會永遠愛著妾身的,對嗎?”
“當然了。”王梓臻的聲音柔和下來。
“妾身沒有騙你,真的不委屈。你待妾身很好很好,妾身從不知道原來被人愛是這種滋味。”靈雨蹭著王梓臻的脖頸,又在對方的耳垂落下一吻,“就是你對妾身太好了,妾身很害怕。”
“怕什麼?”王梓臻安撫地輕拍著靈雨的後背。
靈雨不答,隻道:“妾身不比徐姨娘漂亮,也不比她有才華......”
王梓臻心中已然明了靈雨的擔心,但他不動聲色,仍是擁著靈雨說:“你怎麼知道你不如徐姨娘漂亮。”
靈雨從王梓臻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眼睛裡充滿崇拜地看著王梓臻,感歎說:“她可是花魁欸!”
“那又怎樣。”王梓臻重新把靈雨按回自己的懷裡,說,“在我眼裡,沒有人會比你還美。”
靈雨悶悶地“嗯”了一聲。
“父親是父親,我是我。”王梓臻輕笑了一聲,緊緊摟著靈雨說,“我說我會一輩子愛你,就一定會一輩子愛你。靈雨,試著相信我,不然我也會難過的。”
“彆難過,妾身舍不得你難過。”靈雨也緊緊擁住王梓臻,說,“妾身信你。妾身愛你。”
靈雨清楚自己在東風院失了態,所以她不得不用晚上的這一出打消王梓臻的疑慮。王梓臻信了多少靈雨不知道,但她想就算王梓臻去查,當年的事大抵也查不出多少;若真是被他瞎貓撞上死耗子查出個水落石出,靈雨可能還得道聲謝。
思及此,靈雨又不覺悲哀——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那一日,她與王梓臻,還不定是怎樣個收場。
抱著她的人不再說話,卻漸漸唱起歌來。靈雨沒聽過這支曲子,但覺得像是隻童謠,她想王梓臻該是不知道該怎麼哄人,就用小時候母親對待他的方式去安撫靈雨。很獨特的想法,但凡靈雨對他能多些真心,此刻都會感動到失語,可惜靈雨聽著王梓臻口中的旋律,思緒又不禁飄向下午走過的院落。
東風院。
為什麼叫東風呢?許是因為一首“褪儘東風滿麵妝,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和誰說,一片春心付海棠”;又許是因為一首“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總之是在寫海棠,總之是在寫楊貴妃。
隻是楊貴妃死於唐明皇令下,徐姨娘又死於誰手呢?
——*——
徐姨娘嫁給王承槐那年二十有一,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杭州城想遞進她門裡的帖子從城西排到城東都不一定排得下,所以誰也不能理解這樣一個被一座城捧在手心的花魁怎麼就在最好的年華隱退,還是嫁作他人妾。
聞說那男人追她是下了功夫的,要星星便給星星、要月亮便給月亮。徐姨娘最初嫁入王家,也是真的被王承槐捧在手心嗬護過。
徐姨娘喜靜,要了王府最偏僻的宅院,王承槐每日不惜路途遙遠也要見她;徐姨娘名海棠,王承槐便親手在院中種了兩株海棠樹,在海棠開花的時節說人比花嬌、縱滿院姹紫嫣紅不及美人嬌豔半分。
可惜濃情蜜語的日子總是短暫。許是徐姨娘不能幫王承槐榮華富貴、不能讓他升官發財,又許是男人的心原本就不懂得專一,縱是雲間弦月,娶到手也會變成衣襟飯粒,不必再加珍惜。於是王承槐的溫柔與耐心一日衰退過一日,僅存的愛意也終是在徐姨娘誕下一個長著尾巴的嬰孩後被消磨殆儘。
那一年杭州城久旱,世人似乎都被天氣烤炙,沒半點兒耐性。若王承槐肯花時間多看那孩子兩眼,也許能從孩子身上發現什麼獨特之處,也許他會明白徐姨娘是遭人陷害。
可是他沒有。
說到底,他認定了徐姨娘出身風塵,所以哪怕再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都會認定是那肮臟的身世帶來的。
王承槐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全身心地愛徐姨娘,他打從一開始就嫌棄著徐姨娘。
若說幸運,大抵是接生的產婆和徐媽媽有些交情。
為大戶人家做事,吃了人家的好處,就要把嘴巴閉嚴實,不然回頭屍身能不能從西湖裡撈出來都難講。產婆不願說出受誰指使,也奉勸徐媽媽不要試圖查證——她們惹不起。
徐媽媽感念產婆將嬰孩替換的恩情,沒有多言。產婆說養在青|樓也好,花魁的孩子總能得些美貌。徐媽媽問徐姨娘,產婆搖頭說王承槐下令將“妖孽”燒死,徐姨娘醒來隻見“孩子”白色的骸骨,人便瘋了。王家說徐姨娘肮臟下|賤,所以才會生出孽種、才會被牽連失了心智。
那一瞬間徐媽媽被窒息般的情緒衝到了極點,她想起她們少時學藝、徐姨娘臉上的光彩,想起出嫁王家前、徐姨娘臉上的憧憬,想起徐姨娘牽著她的手、說她們都會很幸福很幸福......徐媽媽想去看看徐姨娘,但產婆說王家將徐姨娘關了起來,怕是要由著她自生自滅。
原來絕望是此般感受,原來心寒是諸般冷厲。然而徐媽媽便是痛徹心扉,又怎能及徐姨娘萬分,不然一代絕色何至於就此丟了魂魄?
徐媽媽後來托人見過徐姨娘,才知徐姨娘並非全然失了心智,不過是清醒的時候少,難得清醒也不願清醒罷了。
徐媽媽去的時候趕上徐姨娘清醒,她告訴徐姨娘那個孩子還活著,沒有尾巴也沒有皮毛,是個頂漂亮健康的孩子;徐媽媽問徐姨娘想要怎麼辦,不論報仇還是忍氣,她都會陪著她。徐姨娘沉吟許久,問徐媽媽能不能想辦法帶她出去,她想看著女兒長大。
隻是可惜徐姨娘沒能熬過徐媽媽回去安排的時日:不等徐媽媽帶人來救她,徐姨娘便死在了舞台。王家說瘋子累死了自己,徐媽媽卻不禁想一個人該是付諸多麼沉重的真心,才至於不記得今夕何夕、不記得姓甚名誰,隻記得你我初遇時我為你跳過一支舞。
徐媽媽悲哀懊惱,卻也隻能抱著徐姨娘留下的孩子哀歎。她說若是老天有眼,就降下一場甘霖,為徐姨娘洗去身上的冤屈。話音方落,便有驚雷閃過,轉眼間大雨突襲,悶熱的杭州城被掩蓋在雨聲之後。
你看,這孩子是上天顯靈降下的神雨,她生來就要洗刷母親的冤屈的。
“靈雨,你是靈雨。”徐媽媽忍著淚對繈褓中啼哭的孩子說。
——*——
靈雨想要調查徐姨娘一事,但她手中僅有的線索是那個產婆,所以在嫁到王家前,靈雨曾去拜訪。
說起來產婆不過四五十歲的年紀,看上去卻是蒼老異常。靈雨不想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敬,但心中還是不覺想相由心生,產婆今日不過是因昔日做的孽太多罷了。
產婆見到靈雨也很是慨歎,她說不清當初救下靈雨是與徐媽媽的情誼,還是難得生了善心,但今日見繈褓中的嬰孩出落成端莊可人的模樣,難免覺得白雲蒼狗。
“你走吧孩子,”靈雨介紹過她自己的身份,產婆便已然知曉靈雨的來意,所以不待靈雨開口,產婆便回絕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
“我隻想要一個名字。您於我有救命之恩,就算他日我需要人證,隻要您不願,我絕不會說出來。”靈雨堅持道。
“你惹不起的孩子。我們這些蚍蜉,哪裡撼得動大樹?”產婆搖頭歎息道,“你若恨,就去恨王家老爺吧。”
靈雨還是堅持:“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跟了主子一輩子了。若你真是扳倒了他,我這一家老小,指什麼過活呢?”
“我養您。”
產婆笑起來:“孩子,彆白費力氣了。”
靈雨堅定道:“若她權勢滔天,我都有辦法毀她根基,養您一家老小自然不在話下。”
產婆頓了頓,還是拒絕道:“深宅大院中枉死的女人多了,你母親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管不了那麼多人,但總不能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管。”
產婆望著靈雨沒有說話,許久後才歎了口氣道:“當年你母親的湯藥中是下了毒的,不是什麼致命的毒,量也不大,但長久食用精神恍惚是必然的。我想王老爺會對你母親厭棄,可能與她那段時間的精神狀況也分不開關係。
“你母親生你的時候是大出血,她能挺過來很是不易。估計是想著你,想著你若沒了她,怕是難以在王家生存,卻沒想到有人根本不許你留在王家......
“我早早就備好了一隻狐狸,棕紅色的皮毛,怪漂亮的。隻等你母親什麼時候臨產,我便殺了那隻狐狸,把它的皮毛套在嬰孩身上,看上去血淋淋的,好像你母親真的生出了一個怪物。
“那時候又是晚上,下著雨,王老爺也沒仔細看,滿是晦氣地叫人把那個孩子拿走,燒掉。但留了骸骨,等你母親醒來,用骸骨刺激她、羞辱她......你母親,心氣兒多高的人呐,哪兒受得住那些,人就瘋了。
“我不是王家的傭人,後來的事情我就不了解了。孩子,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麼多。”
這些事情靈雨已經聽徐媽媽講過,但此刻聽產婆再說一遍,仍是覺得悲哀。靈雨緩了緩才問道:“讓我母親精神恍惚的,是什麼藥?”
“我不知,這些事情要進去王府的丫鬟才能做。不過我知道去哪裡能搞來這些藥,”產婆搖了搖頭,又發出一聲冷哼解釋道,“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要去閻王爺那兒走一遭的,大戶人家彎彎繞繞,在這事上做文章的大有人在。”產婆感歎完,便示意靈雨靠近,低聲告訴了靈雨如何去黑市交易。
靈雨朝產婆行了一禮,道:“多謝您。”
“彆謝。我這一輩子替主子做了不少壞事,當不起彆人的一個‘謝’字。”
靈雨福身道:“我尚有一惑,希望得您解答。”
“你問吧。”
“既然我好好的活著,那麼燒掉的那個嬰孩,是誰?”
靈雨見產婆神色怔怔,又接著說:“我原以為您是直接用一隻狐狸替換我的,但您方才說是將狐狸剝皮套在嬰孩的身上,那那個孩子是誰呢?也是王承槐哪個妾室的孩子嗎?”靈雨心道若是一石二鳥之計,籌謀的人未免太過心狠。
產婆明白靈雨的所思所慮,但她還是久久不能語。許久,產婆才開口道:“那是我的外孫女,他娘將她生下來,就是個死胎。隻比你大一天,巧得很。”
“這樣。”
“嗯。”
產婆說罷又陷入了沉默,靈雨也不再執著於詢問產婆當年是受何人指使,兩人安靜地坐了片刻。在靈雨起身想要告彆的同時,產婆又開口道:“主人家姓苗。”
“什麼?”靈雨像是沒有聽清,又像是沒有反應過來。
產婆卻沒有重複,隻是說:“我女兒當年若不是被他家的少爺欺負,何至於未婚先孕。那個傻姑娘,她又不敢告訴我,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顯懷了。我想找他們家負責,但他們說我們算是什麼東西,你說我又不圖他家什麼,我就是心疼我女兒的名聲。女孩子家家的,那可怎麼辦啊,他們就是讓她去做妾也好啊。”
產婆的話說得略微顛倒,但靈雨明白她的意思,所以靈雨隻是安靜地傾聽。
“我沒辦法啊。他們家不認,我就隻能打掉那個孩子,不然她以後還怎麼嫁人?我去給她買墮胎藥,用土辦法打胎,可是太晚了,不管我們怎麼弄,那個孩子就賴在她肚子裡。後來我女兒說算了,也是一條命,大不了她不嫁人了。我想也沒其他辦法了,那就依她吧,我們家雖然窮,但還不至於窮到多養一個人都養不起。
“你說也有意思,我們死活不想要那個孩子的時候,她就不肯死;我們好不容易決定接受她的時候,她又死掉了。郎中說我女兒當時打胎的藥吃太多了,還是傷害了胎兒,所以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可能真是我孽造多了,報應在我女兒頭上,所以我就留下了那個孩子,想著要是你母親生的也是個女孩,我就救那個孩子一命。”
靈雨抿了抿嘴唇,問道:“您女兒,現在過得好嗎?”
“隨便嫁了。她丈夫總打她。”產婆搖頭歎息,“是我這個當娘的沒用。”
“我們幫她們報仇。”
“他們家姓苗,姓苗啊!你可知他家的大女兒現在在哪裡?在皇宮裡做娘娘的。”產婆拉住靈雨的手,說,“孩子,我們鬥不過他們的。”
靈雨覆上產婆的手,認真道:“我會儘力,最多不過是拚掉我這條命而已。”
“我有孩子,還有幾個小孫子,”產婆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隻要不牽連到他們,你需要什麼幫助,就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