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臻是家中長子,也是唯一的嫡子。他的母親王夫人當年嫁給王承槐算是低嫁,那時王承槐隻是杭州城一有名的商賈,王夫人家中卻是世代為官。儘管齊國建國後為促進社會經濟發展,大力提升商賈地位,但賤商的思想難以在短時間內根除,所以若非王夫人極力堅持,這門婚事也成不了。
這段故事王梓臻簡單向靈雨提過,但細節不是很清晰,畢竟大多事情他也是後來聽人說的。可以確定的是,因著王夫人家裡的關係,王承槐才得以進入官場,直到現在也是他在朝不可缺少的重要助力。所以儘管王承槐好色,也從沒有哪個女人能動搖王夫人的位置。
王梓臻帶著靈雨在自家宅院中散步的時候,偶爾會提起這些往事。子不言父過,王梓臻縱然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有不滿,他也隻是搖搖頭替母親歎息,何況王夫人現在常年與青燈古佛相伴,看上去已經不甚在意王承槐是否又將新的女人領進家門了。
“大哥。”王梓臻和靈雨迎麵碰上一人,那人笑著打招呼,“這位想必就是我的嫂嫂了吧。”
“梓翰。”王梓臻打過招呼,向靈雨介紹道,“這是我二弟。”
靈雨多看了王梓翰兩眼,這人相貌也是不俗,想來王承槐現在雖然有中年富態之相,年輕時大抵生了張禍國殃民的臉,不然怎的幾個孩子外貌一個勝過一個。靈雨福身招呼時心道。
“走到苗姨娘的院落附近了,怪不得會在這裡見到梓翰。”等王梓翰離開後,王梓臻向靈雨解釋道。
苗姨娘是王梓翰的生母。當年王夫人生下王梓臻不久,王承槐就領著大了肚子的苗姨娘進門,王夫人雖然有氣,卻也無可奈何。這十幾年王夫人給了苗姨娘和王梓翰不少臉色看;王梓臻、王梓翰兄弟二人雖然年紀相近,但關係隻能說是止步於禮法。
靈雨心中在盤算若王梓翰覬覦的是家主之位,他們或許還可以聯盟,所以隻是隨意地“嗯”了一聲,作為對王梓臻話語的回答。
“怎麼?覺得我這個二弟秀色可餐?”王梓臻感受到靈雨的心不在焉,沒什麼語氣地問道。
“說什麼呢。”靈雨斜了王梓臻一眼,“你怎的什麼飛醋都吃?”
“我這位二弟是杭州城出了名的漂亮,我是甘拜下風的。你可不要告訴我你沒聽說過他的名頭。”雖然王梓臻的語氣還是不善,但靈雨多少能從中聽出些調笑的意味。
“妾身是那麼膚淺的人嗎?”靈雨回應道。
“這誰知道。”
靈雨左右看看,見此時沒有其他人,踮起腳在王梓臻左臉頰上印下一個吻,說道:“滿意了嗎?”
王梓臻藏了藏嘴角的笑意,又低下頭在靈雨的嘴唇輕輕啄了一下,才笑著說:“滿意了。”
二人仍是沿著府苑散步。王府太大了,江南的府苑又喜歡修得七拐八繞,靈雨嫁來這麼久,莫說記熟道路,就是完整走過王府的每一個角落都不曾。
這會兒是秋天,府中的桂花已然盛開,走到哪裡都有濃鬱的桂花香。靈雨談不上喜不喜歡這種花,她隻是覺得桂花的香氣太盛,遠不如淡雅的海棠,似有似無的更能勾人心魄。靈雨看見遠處的院落中就有一棵海棠樹,但這地方很是偏遠,甚至可以稱得上荒涼,所以她蹙了眉,指著那處院落,問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東風院。”
“東風院。”靈雨重複了一遍王梓臻的話,又問道,“誰住在那裡?怎的這麼荒涼?”
“徐姨娘。”王梓臻給靈雨解釋說,“十多年前徐姨娘去世後,這裡就沒人住了。”
“去世?她病了嗎?為什麼不給彆人住?老爺很愛她嗎?”靈雨問出這幾句話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不妥,想起王夫人的境況,她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王梓臻顯然並不在意,而是對靈雨說:“這件事在王家是禁忌,我講給你聽,你以後不要再問。”
“既然是禁忌,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的。”
王梓臻順著靈雨的話說:“好,那就不說了。”
靈雨本以為王梓臻一定會告訴她原委,沒想到她一句客氣,王梓臻還真就順水推舟收了話頭,這樣靈雨有些始料不及,還略有些懊惱。
靈雨沒接王梓臻的話茬,鼻音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哼”,順便在心裡朝王梓臻做了個鬼臉。大概是她專注於鄙夷王梓臻的借坡下驢,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已經察覺她的小動作和小心思,甚至為此彎起了嘴角。
王梓臻拉著靈雨離開,說:“差不多這就是王府的邊界了,我們回去吧。”
“不要。”靈雨拉著王梓臻朝東風院走去。
“做什麼?”
“故事不給講,園子總可以看看吧。”
王梓臻臉上的笑意更甚:“是我不講嗎?不是某些人不聽嗎?”
“你明知道......”靈雨撇了撇嘴,將話咽進肚子裡,又說,“走嘛,進去看看。”
“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王梓臻一邊被靈雨拉著朝東風院走去,一邊說。
“但你說那是禁忌。禁忌的事情總不好隨意來說。”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彆說出去觸父親母親的黴頭就好。”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嗎?”靈雨自言自語地重複著王梓臻的話,又問道,“為什麼會觸老爺和夫人的黴頭,他們很討厭徐姨娘嗎?”
“事情太久遠了,我也說不清楚。”
王梓臻推開東風院的大門,進門走了兩步才發現靈雨還站在門口。王梓臻走回靈雨身邊,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院門上的匾額——“東風院”三個字因為年久又沒有人打理,字跡已經褪去不少,隻是依稀能辨識。
“怎麼了?”王梓臻問道。
“為什麼叫東風院呢?”
王梓臻想了想說:“‘東風無力百花殘’、‘東風又作無情計’、‘隻向東風贈彆離’、‘腸斷東風落牡丹’......東風的意象太豐富了,帶‘東風’二字的詩詞更多,誰知道這指的是哪一句。”
“你想的詩詞也太悲傷了,明明還有‘東風夜放花千樹’、‘等閒識得東風麵’、‘忙趁東風放紙鳶’......”靈雨反駁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歎息說,“也是,想來就算當初取了什麼好的意願,如今也是物是人非。”
王梓臻覺察到靈雨的情緒很是低落,於是說:“你若累了,我們便回去休息。”
“不累的。妾身想進去看看。”
“好。”
方才王梓臻一推開大門,就聞到了腐朽的氣味。不是木頭腐爛或者金屬生鏽,就是長時間沒有人煙的朽味和灰塵味。此時靈雨跟著王梓臻踏入東風院的院門,第一反應也是為異樣的氣味皺起眉頭,接著才是抬眼去看院中的布置。
東風院的布局與尋常院落沒什麼區彆,除去院中兩棵海棠樹惹人眼之外,值得注意的大概是一個戲台似的建築。
靈雨問道:“徐姨娘,生前是個伶人嗎?”
“不算。”王梓臻解釋道,“聽人說她曾經是杭州城的花魁。她擅長唱曲兒,書生們為她填的詞太多,以至於一時洛陽紙貴;她還會舞蹈,邀她跳舞的帖子能排十裡長街。後來父親娶她過門,就修了這樣一座台子,想來徐姨娘也曾在台上跳舞給父親看、唱曲兒給父親聽。”
靈雨歎道:“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巧不巧,聞說徐姨娘還真的是個琵琶高手。”
“可惜紅顏薄命。”
王梓臻沒有接話,靈雨也不疑有他,走到居室前推開門,想要進去看看。
想來木門已經很久沒被人碰過,靈雨隻是推開它,就揚起厚重的灰塵,甚至發出了“吱呀”的聲音。王梓臻跟在靈雨身後,下意識掩住口鼻,但靈雨並沒有動作,她覺得這些灰塵仿佛順著鼻子積壓在她心底,壓得她喘不過來氣。
“走吧,這裡太臟了。”王梓臻說。
“妾身想看。”
靈雨走進屋中,發現屋內已經沒有什麼家具,隻有窗框上落著一層厚厚的灰。王梓臻見狀,想了想說:“大概是被膽子大的仆從偷偷賣掉了。”
“嗯。”靈雨應道,又走到居室的東南角,說,“我猜這裡以前會放一張床,綠色的床帳,陽光照進來的時候,顯得溫暖和煦又生機勃勃。”
王梓臻不知道靈雨怎麼突然說了這麼一席話,他順著靈雨說:“你喜歡的話,我叫人去置辦綠色的床幔。”
靈雨不理王梓臻的話,自顧自地說道:“梳妝台要擺在這裡。下雪就戴寶石,下雨要戴珍珠,夏天點翠顯得涼爽,冬天玉石不失溫潤。”
“我記下了。回頭就叫人給夫人打首飾。”
靈雨繼續說:“這裡要擺張書案,讀書寫字也好、彈琴作畫也罷,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的海棠花。”
王梓臻笑:“這個要求我做到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樣。”
“最好是紅木的,端莊典雅又有韻味。”
“確實是紅木的。”王梓臻仍是調笑,“金絲楠木有些困難,其它木頭隨你挑。”
“室中應該焚香。龍涎香味道偏淡,沉香太過貴重,這麼想來檀香或者蘇合香都可以。”
“沉香是貴重,但王家還用得起,回頭我就叫人把咱家的香料換成沉香。”
“還有酒。”靈雨拉著王梓臻說,“你想一下,冬日裡在這個地方溫酒煮梅,賞窗外的雪景,是不是很美?”
“美。但是人更美。”王梓臻刮了靈雨的鼻尖,又接著說,“就你的酒量還想這麼多,隻怕酒剛溫上,你就要醉暈過去了。”
靈雨撇撇嘴道:“多喝幾次不就練出來了。”
“好。你想喝什麼?一會兒回去為夫就陪你飲酒。”
靈雨大手一揮,說:“你定。你喝什麼,我就陪你喝什麼。”
“酒量不大,口氣不小。”王梓臻的手搭上靈雨的腰,又說,“我怎麼覺得你是來看房的。”
“在外麵。”靈雨被王梓臻的動作嚇了一跳。
“沒人。”王梓臻的懷抱更緊了些,“方才親你都不害羞,怎的現在連抱都不讓抱了?”
“你沒有講故事,妾身生氣了。”
“我現在將功補過行不行?”
“看你表現嘍。”
王梓臻將靈雨領到院落中,說:“屋子裡灰太大,出來說。”
“嗯。”方才進屋沒什麼反應,這會兒出了房間,靈雨倒是咳嗽了兩聲。
“畢竟是太久以前的事,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隻能給你說個大概。徐姨娘剛嫁來的時候,父親是很喜愛她的,總是宿在她這裡,所以沒多久徐姨娘就有了身孕。”
“是哪位小姐、公子呢?”靈雨問道。
王梓臻搖搖頭道:“是個妖怪。”
“妖怪?”
“嗯。聽人說那孩子生下來就長了一條長長的尾巴,不是妖怪是什麼?”
“你信嗎?人怎麼可能生得出妖怪。”
“是,我也不信,但是當時接生的產婆和旁邊的丫鬟,甚至父親、母親都看見了那個孩子的怪異,所以容不得旁人信與不信。”
“然後呢?”
“父親下令,把那個孩子燒死了。”
“真可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她是個正常的孩子,我一定很愛她。”
“你才說不信那孩子是個妖怪的。”
“我不信世間有妖怪,但是我不知道除此以外,還能怎麼解釋那個孩子的怪異。”
靈雨嗤笑道:“狸貓換太子啊。這麼經典的戲本彆告訴我你沒聽過。”
“你是說......”
“不知道徐姨娘得罪了誰。”
“不管怎麼說,也是過去的事了。我的妹妹死了十幾年,徐姨娘也死了十幾年了。”
“徐姨娘是怎麼死的?”
王梓臻指了指戲台,說:“聽聞徐姨娘見了妹妹的骸骨,發了瘋,沒日沒夜地在戲台上練舞,活活累死了。”
靈雨走上戲台,問道:“在這裡嗎?”
“大抵是。”王梓臻又說,“快下來靈雨,彆玩了,我們走吧。”
“可這裡真的很適合跳舞。”靈雨天真地看著王梓臻說,“妾身給你跳舞好不好?”
語畢,也不等王梓臻的回答,靈雨自顧自地就跳了起來。這支舞不是時興的輕歌曼舞,也不是滿是欲望的撩撥勾引,而是將中原傳統舞蹈與塞外遊牧民族的舞蹈結合,冷清著熱情、冷漠著張揚,舉手投足間還有舞者欲說還休的嬌羞。
這支舞跳得很美。靈雨人美、舞姿更美。哪怕此時沒有音樂伴奏,靈雨都能準確地踩在每一個節拍,靈活地扭動著她美好的身姿。
這該是一幅美好的畫卷的,如果不是地點不對、時間也不對的話。
舞很美,但此時的王梓臻沒有辦法認真欣賞,他甚至覺得遍體生寒——或許因為是在這樣一個“不詳”的地方,又或許是因為今天靈雨的舉止都令他捉摸不透,更或許是因為他見靈雨跳過這支舞。
就在他們初見的那一天。就在他對她一見鐘情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