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淒其以風 “我……(1 / 1)

五裡霧 秦焰 6145 字 12個月前

靈雨沒有委屈,她隻是裝委屈。

雖然王承槐允準了她出席王梓臻的冠禮,但是靈雨不知道這是否出於王承槐的一時衝動。何況就算王承槐準許,他的夫人不得不接受,卻未必會高興。王承槐即將前往盛京赴任,靈雨若想在這深宅大院中站穩腳跟,便絕不能討這位夫人的嫌。

因為自己的身份,怕拋頭露麵對王梓臻的影響不好,讓王梓臻失了臉麵。這是個絕好的理由,王夫人會覺得她懂事、體貼,不敢說有好印象,但起碼不會是負麵的影響;而王梓臻也會因此更加疼惜自己、更加愛護自己。

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選擇。所以靈雨也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撫上王梓臻為她準備的禮服的時候,會覺得失落。

“至理。他的字叫至理。”靈雨告訴程璐,“‘梓’是他的輩分。他說‘臻’有到達的意思,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到達‘大道’,所以央王承槐給了他這個字。”

程璐應道:“嗯。”

靈雨又問:“姑娘你有沒有參與過誰的冠禮?那是什麼樣子的?”

“沒有。”程璐回答靈雨的第一個問題後頓了頓,又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程璐沒有撒謊,她確實沒有參與過誰的冠禮,自然不知道冠禮是什麼樣子的。某種角度上說,這件事程璐的經曆和靈雨很是相似,她也曾拒絕參加一個人的冠禮。

方璞與常晟同歲,細究來她還要比常晟大些。方璞生在立春當天,常晟則生在同年驚蟄後五日。與他們二人同歲的還有趙衡的四弟,趙衠(zhun1)。

常晟與趙衠兩人自小一同學習、一起玩耍,兄弟情誼非比尋常。因著與常晟相熟,方璞也時常與趙衠往來,所以三人關係皆是不俗。儘管趙衠與趙衡非同母所出,兩人年紀又相差十歲,但趙衠最喜歡的便是趙衡,總是和方璞、常晟講他這個兄長多麼多麼厲害。自然而然的,趙衡於這三個稚子而言就是大哥般的存在,哪怕趙衡其人話並不多,大多數時候隻是微笑著看他們三人胡鬨,也沒有影響四人之間的關係。

一直到俞國破國,在方璞心中,他們三人都是比兄弟姐妹還要親的人。可惜了,怎麼偏偏,俞國的覆滅和他們三個脫不開關係呢?

常晟與趙衠及冠那年,趙衡已經繼齊國皇帝位,兩人在同一天舉行冠禮,儀式由太上皇趙光親自操持。

趙衡為此專門到繁英閣,詢問方璞是否要參加二人的冠禮,被方璞拒絕。常晟和趙衠也來過,不過被方璞關在門外,連麵都沒見到。

儀式當天早上,丫鬟和方璞說趙衡吩咐過了,如果方璞想去,隨時都可以去。方璞撫琴的手連頓都沒頓,仿若未聞。

隻是若有了解方璞的人在此,定能從她的旋律中聽出她不平穩的心緒,不然何至於將一曲《歸去來辭》彈得繚亂如斯。

常晟會在儀式後來找她,並沒有出乎方璞的意料,所以邀請常晟進門、甚至請他吃一杯茶都在方璞的設想範圍之內。

實際上這也是二人自從俞國滅亡後第一次平心靜氣地交流。

如果把短刃架在常晟的脖子上算得上平心靜氣的話。

但事情也不是一下子就發展到這麼糟糕的地步的。

在方璞把琴弦撥得如同夏日蟬鳴之後,她和丫鬟說如果常晟、趙衠來了,讓他們進來便是。

丫鬟是趙衡派給方璞的。方璞自己的貼身丫鬟在國破後為了保護方璞,已經被殺害了。這個新丫鬟聽了方璞的話沒什麼反應,平靜地應了“是”作罷。

常晟來的時候方璞坐在書案看書,常晟繞到她身後,正巧看見“妾本絲蘿,願托喬木”一句,他便輕輕喚了聲:“璞兒。”

方璞合上書頁,指了指自己對麵的坐席,說:“坐。”

“你願意見我,我很高興。”常晟坐下後,說。

“趙衠呢?”

“陛下留他用膳,他晚些過來。”

“你怎麼不一起?”

“我等不及了。想見你。”

方璞輕笑一聲,說:“我這裡沒有你的飯。”

“你肯讓我坐下來,和你說兩句話,我已經很高興了。”

方璞不置可否,隻道:“我方才在想,絲蘿托喬木實在是愚不可及的行為——男人向來靠不住,你當他是親人、愛人,他反過頭就能把你出賣。”

“璞兒,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是我想跟你說......”

“好在我不是絲蘿。”

大約是不想聽到常晟的解釋,方璞一句話就將常晟剩餘的話堵在咽喉,發不出聲。

常晟沒有辦法反駁。若是曾經,常晟總能調笑方璞兩句,說她是纏繞她父皇的絲蘿也好,說她是能與喬木並肩而立的另一株喬木也罷,不論怎麼說都可以。可是現在,常晟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但我願做你的喬木。”常晟終是從齒縫間擠出這句話。

“怎麼?”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方璞輕蔑地問道,“害得我家破人亡還不夠?”

“璞兒,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我不在乎。”方璞盯著常晟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方才授冠之時在想什麼?想你二十歲就輔助趙光建功立業、加官進爵?還是想你的父親因為你自儘,才沒能看你及冠?又或者說,你還能有那麼幾個瞬間分給我,想到這個一心等你及冠要嫁給你的人,現在被你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出口的是傷人的話,可是敘話者的語氣足夠平靜。

“璞兒,璞兒你聽我說......”

“聽你說?你們誰聽過我說?”方璞冷漠的表情終於有了些碎裂的跡象,但她還是儘可能維持著語氣的平和,“我說他是個記得我愛吃葡萄、不吃荔枝,記得我怕黑怕煙、所以最好的燭火永遠最先給我,記得我小時候被狗咬、所以不許宮中養狗怕傷到我一絲一毫的好父親,你們誰在乎?”

“這些都沒錯,璞兒。但是陛下他......”

“叫錯人了吧常晟。你的陛下是趙光、是趙衡,不是我父皇。”

“璞兒,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

方璞呼出一口氣,邊起身邊道:“不說這些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常將軍自便吧。”

“璞兒!”常晟怕方璞此一麵後此生都不會再見他,未加思索便緊緊握住方璞的手,“你以前答應我的事,還作不作數?”

“不作數。”方璞瞥向常晟的手,道,“鬆開。”

“不鬆。你還沒有問是什麼事?”

“什麼事都不作數。”

常晟的手越握越緊,哪怕皮肉已經變得青白,方璞也沒在臉上表現出分毫。

感受到常晟的手漸漸開始顫抖,方璞丹唇輕啟,望著常晟說:“滾。”

“不說那些事,你彆趕我走,行嗎?”

方璞又笑起來:“怎麼,你還沒有被我罵夠?”

“隻要你不趕我走,怎樣都行。”

“你先鬆手。”

方璞沒有否認,常晟便當她默認了自己的話。鬆手的瞬間看見方璞的手被自己抓得不成顏色,人才慌起來:“我,對不起,我太大力了。有藥嗎,我幫你上藥。不,叫太醫,你等我,我讓人去叫太醫。”

“你再大驚小怪的就直接滾出去。”方璞一邊落座,一邊說說,“充血而已,一會兒就好。”

常晟自責地說:“對不起。”

“你欠我的不是一句‘對不起’能還清的,所以少說屁話。”

大抵是沒有聽方璞說過臟話,常晟聞言猛地抬頭看向方璞,見方璞自始至終神色如常,沒掉過一滴眼淚、甚至沒紅過眼眶,常晟像才意識到似的,開口說:“你變了。”

“常將軍覺得礙眼的話,出門不送。”

“璞兒,你想打我罵我都可以。”常晟真誠又卑微地說,“隻求你不要趕我走。”

常晟來之前方璞準備了很多話打算刺激常晟,比如她想問問常晟有沒有祭拜過他的父親。想常老將軍縱橫沙場數十年,前腳還在為俞國戍守邊疆、奮勇殺敵,後腳就聽說自己兒子帶頭造反、攻占盛京,一代英豪於戰場上自儘的時候不知道心中想的是愧對俞國,還是悔不當初將常晟生了出來。

又比如方璞想問問常晟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想她父皇待常晟幾同親子,寵愛信賴有加,曾經常晟說去邊疆俞帝就準他去邊疆,說回盛京俞帝就準他回京,甚至年紀輕輕便將守衛宮城的禁軍交由他統領,到頭來卻被常晟出賣。若非絕望至極,俞帝又何至於用常晟的劍自儘。

再比如方璞還想問問常晟把她當什麼。他們自小一同長大,方璞待他比對自己的兄姐都好都親,為了常晟不惜一再頂撞父皇,十來歲就打定主意此生非常晟不嫁。方璞用一顆真心換來常晟的利用,她替常晟求來了禁軍統領的位置,常晟反手便結束了她父皇的性命,讓她從一國公主淪為囚犯不如。

然而在常晟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方璞突然覺得很沒意思。就算她將這些話都講出來,發生的事情也不會改變;就算常晟痛苦悔過,他們之間的故事也該告終了。

方璞問道:“趙衠的字是什麼?”

“守正。”

方璞蹙眉,嫌棄說:“趙衡取的吧,這麼一本正經。”

“是。”常晟聽方璞的語氣比方才溫和不少,笑著說,“我的字也是陛下取的。”

“你的字是什麼?”

“若光。‘若木之光’的‘若光’。”

“若、光。”方璞重複了一遍,低頭輕笑,“若、木、之、光。”

若木,傳說中的神樹,赤樹、青葉、赤花,樹可發光,其光柔和卻明亮。

常晟在推翻俞國的過程中立下汗馬功勞,想來趙衡是想讚揚常晟之功引得光明照耀世間百姓,卻不知他二人可曾有一刻想過,若常晟如光,俞國又如什麼?她這個俞國的亡國公主,又算什麼?方璞覺得好笑,她不知道常晟與趙衡是沒有意識到,還是壓根兒就不在乎她的感受。

思及此,方璞心口發脹,她不想再聽常晟多說一個字。

方璞說:“你走吧,算我求你。”

“我、我說錯什麼了嗎?”看樣子常晟沒有想這麼多。

“沒有。”方璞指了指大門,說,“你走。”

“我不走!我走了,你就再也不肯見我了,對不對?璞兒,你躲不掉我的,宮中宴席這麼多,你早晚要見我。”

“我去求趙衡讓我外嫁。”方璞的胳膊沒有移動,還是指著大門說,“你趕緊走,彆逼我。”

“不可能!”常晟堅定地說,“我常若光欠你的,會用這一生來補償你,我絕不會允許你嫁給彆人。”

“常、若、光。”方璞收回了指著大門的手,從坐塌下抽出短刃,乾淨利落地架在常晟的脖頸之上,道,“我讓你走,是因為我怕我控製不住自己,真的要了你的命。”

常晟毫無懼色,他注視著方璞的眼睛,倏地微笑起來,說道:“璞兒,如果你已經決定了,就動手吧。”

方璞的短刃拿得很穩,她也笑著說:“還記得這把短刃嗎?我用它在狗熊的掌下救過你一次。那大概是我此生最後悔的事。”

“記得,這把短刃還是我送給你的。”常晟依然麵不改色,“你用它殺了我,就當我當年被狗熊打死了,與你無關。”

“你想得倒美。你做了這麼多對不起我的事,總不會以為這樣我就能原諒你了吧?”

常晟的笑容更深了些:“我不要你原諒我。你愛我也好,恨我也罷,璞兒,我隻要你彆忘了我。”

“常將軍的情話確實一套一套的。”方璞勾起一側的嘴角,“可惜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能被你輕易哄騙的傻子了。”

“你知道我沒有騙你。”常晟還是注視著方璞,像是要將她的樣貌深深烙印在腦海,“動手吧。”

方璞也看著常晟的眼睛,但手中的短刃快速轉了方向,沒等常晟反應過來,短刃便刺進了方璞的胸膛。

常晟瞪大雙眼,他發瘋般抱住方璞搖搖欲墜的身體,口中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救、救......太、太醫......救、救、救命!”但他太心急了,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不說,還仿若卡在咽喉,門外的丫鬟、宦官自然是聽不見的。

方璞從未見過這樣的常晟,她認識常晟二十年,常晟永遠是一副天之驕子的模樣,自信得仿若天上的太陽。哪怕是他十幾歲被薑國士兵在大漠追逐了三天三夜,常晟都未曾展露絲毫恐懼。

然而現在方璞在常晟的眼中看到了害怕,在常晟的臉上看見了驚惶,在他結結巴巴的話語中聽到了無儘的恐懼。

常晟是愛自己的。這一點,哪怕是國破被囚禁之時,方璞都沒有懷疑過。可是當這一點分外坦誠地被展現在方璞麵前的時候,方璞隻覺得心中百感交集。

常晟還在不知所措,一句“救命”磕磕巴巴說了半天都沒能發出聲響,方璞卻已然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方璞看著常晟,神色複雜地說:“你送的短刃,可以伸縮的。你忘了。”

常晟是久經沙場的將軍,方璞的假死連血都沒有,常晟不可能看不出來;可是常晟方才的驚恐也不是裝的,他確實是太擔心、太害怕了,以至於連確認都沒有,直接便慌了神。

方璞很難說她看見常晟如此反應是怎樣的感受,若是從前,她定要調笑幾句“原來你這麼在乎我”的;可是現在,她隻覺得好笑,常晟如此反應好笑,她有這些想法好笑。

然而方璞完全笑不出來。

常晟一把抱住方璞,他還沒有從方才的驚嚇中恢複,抱著方璞的手臂都在顫抖:“璞兒、璞兒,你要答應我,再也不能這樣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行。我太害怕了。萬一呢?萬一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萬一短刃沒有縮回去,你讓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方璞任由常晟抱著、沒有掙紮,她張了張嘴,但聲音仿佛被常晟的懷抱勒斷了,半晌才恢複道:“你起兵的時候沒有想過嗎?很有可能我也會像方才一樣,倒在你麵前。”

“我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方才是什麼?”方璞想要掙開常晟的懷抱,但她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無奈,方璞又道:“你確實沒有讓這種情況出現,我向你保證,以後也不會出現。但凡我有些骨氣,都該在俞國覆滅時隨便找把劍撞上去,何必等到今天。”

“我帶你出宮。”

方璞不知道常晟的話題為什麼換得這麼快,但她也不想問,她隻是說:“你鬆開我。”

“再讓我抱一會兒。我太害怕了,璞兒,你真的嚇死我了。”

“我說,鬆開我。”

常晟的胳膊突然變得僵硬,但他終究是鬆開了方璞。

方璞將短刃遞給常晟,說:“還給你,我用不到了。”

常晟沒有接短刃,而是借勢握住方璞的手,說:“璞兒,跟我走,我帶你離開這裡。你想去南方我們就去南方,你想去北邊看看我就帶你去北邊。對,你以前說想去薑國的,我們去薑國好嗎?我答應了帶你到處玩的,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璞兒,跟我走吧,我不做什麼大將軍,我不要封侯拜相,我隻要你。求你,你跟我走。”

或許是常晟的話讓方璞心軟,她的語氣緩和了不少,聲音聽上去多少有了些溫度,不再是刺骨的寒涼:“你一直沒有跟我說你錯了、沒有說你不應該背叛我父皇,這讓我很高興。你沒有這麼做,因為你不覺得你有錯。雖然我和你不是一個立場,但是我很高興你沒有為了取悅我而低頭,我很高興你還是我喜歡過的那個常晟。”

方璞將沒有被常晟握住的手搭在兩人相握的手上,繼續溫聲說道:“你沒有讓我瞧不起你,也彆讓我瞧不起自己。常晟,從我父皇用你的劍自儘你就該明白,為忠為孝,此生我都不可能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璞兒、璞兒。”

“你走吧。彆逼我再說難聽的話了。”方璞頓了頓又說,“我是真的不願意再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