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臻是如何說服父母允許他迎娶一個歌伎的,靈雨不甚了解。
在曲水流觴後沒幾天,王梓臻來到青|樓,問靈雨是否願意嫁與她,她雖有嬌羞,但到底是答應了。後來便聽說王梓臻和家裡鬨起來,說是一定要娶一個未登台的歌伎為正房夫人。父母自然不同意。最後軟磨硬泡,王夫人終於鬆口說可以讓王梓臻在娶妻前納一房小妾,但想要此人做正室,是絕對不可能的。
齊國男人雖可多娶,但第一位一定是正室夫人,所以王夫人此舉也算讓步。王梓臻找到靈雨問她願不願意做妾,說他保證今後不會娶妻,她會是他的唯一。靈雨說她能嫁給他就是萬分榮幸,聽到他“唯一”的承諾更是滿足,完全不介意做妾。
王梓臻覺得靈雨善解人意,靈雨卻明白自己的不介意是源於不在意——她隻是想進王家而已,並不在意王梓臻是否真的愛自己。
當然,靈雨也明白想要在王家站穩腳跟,她愛不愛王梓臻不重要,但是王梓臻愛不愛她很重要。因此在從今開始的漫長歲月中,她一直在扮演著一個摯愛王梓臻的深情角色。她演得很好,所以王梓臻從未懷疑;可是她演得太好,以至於忘記了偽裝與現實的尺度。
偽裝深情,早晚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偽裝,變成真的深情。
齊國禮教算不得森嚴,但即使同為妾室,也有貴妾、良妾和賤妾之分。貴妾即出身達官貴人的女子,良妾來自平民之家,賤妾則指戲子、妓|女等。哪怕是娶貴妾入家,夫家也不需舉辦任何儀式,一頂轎子從側門抬進家門作罷,何況靈雨是出身青|樓的賤妾。
然而王梓臻是真的疼愛靈雨,就算不能給靈雨一個正妻的名分,王梓臻也要儘可能給靈雨儀式,告訴靈雨他是真的要給她一個家,告訴靈雨從今往後她就有家了。
王梓臻幫靈雨贖身後,暫時讓她住在郊外的一處園子,隻等大婚之日婚轎將新娘迎進府邸。徐媽媽也被邀請以靈雨養母的身份同住。
徐媽媽開了一個很高的價碼作為靈雨贖身的費用。這是靈雨的意思,說是要報答徐媽媽將她視作親女,撫養十餘年的恩情;但徐媽媽最終還是將這些全部交給了靈雨,說沒有哪家女兒出嫁,母親會不給嫁妝的。
在園子同住的那段時間,靈雨和徐媽媽聊了很多。徐媽媽問靈雨是否想好了,畢竟王梓臻看上去是真的喜歡她。
靈雨說她沒什麼好猶疑的,她相信徐媽媽的窮書生和她自己的生父當年也是真的喜歡徐媽媽和她的母親,可到頭來呢?王梓臻或許此時真的對她動心了,可是男人的心動又能維持多久呢?
徐媽媽沒有再勸,靈雨和王梓臻之間不是富家公子與青|樓絕色糾葛纏綿那麼簡單的故事,也不是一曲紅顏薄命或是癡情錯付能解得開的淵源。她在這個故事中是個外人,她不能替靈雨做決定。
“媽媽彆替我擔心,”靈雨笑著安慰道,“您都說我是上天顯靈降下的神雨,我必然不能辜負媽媽的厚望。”
罷了,罷了。徐媽媽撫著靈雨的青絲暗想,誰說她當時告知靈雨往事的時候,沒藏些自己的心思呢?她也恨呐,她也替枉死的海棠恨呐。
——*——
齊國娶妻之禮以“納采”始,至“親迎”終,分為六項,故曰“六禮”。王梓臻既答應了靈雨以娶妻之儀式娶她,還真一禮不缺。
納采。王梓臻找了杭州城有名的媒人帶著禮物到郊外的園子提親。聞說那媒人是專為官宦子弟說親的,原先因靈雨的身份不願出麵,還是王梓臻親自求了她幾次,才磨不過答應下來。
問名。媒人上門提親後,徐媽媽便將靈雨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交予她,等王家占卜凶吉。徐媽媽問靈雨要不要偽造她的生辰八字,靈雨卻說不必,說這和她贈予王梓臻的一荷包海棠一樣,是她的仁慈。
納吉。靈雨沒有參與這一步,但她相信王梓臻是很認真地將雙方的生辰八字置於祖先案上請示吉凶的。靈雨不信鬼神,她覺得世間若真有神鬼,能眼看著這一幕發生也實屬荒唐。
納征。娶一個青|樓女子做妾還要大操大辦,在王家這種大戶人家看來已是不可饒恕,王梓臻自然找不到願意給靈雨送聘禮的親戚,他又怕下人做這些會委屈了靈雨,所以親自登門下聘書、送聘禮。
出於禮儀規章,二人沒有相見。靈雨翻看了王梓臻送來的東西,有一盒首飾是專門送給她的,其中金銀、玉石,戒指、項鏈什麼都有,但無一例外,都被做成了海棠花的樣子。
“多諷刺啊。”靈雨隨手撥弄著首飾,發出不經意的慨歎。
請期。王梓臻選擇的日子,靈雨和徐媽媽自然是同意的。王梓臻說他是請靈隱寺的大師依據二人生辰八字選定的日期,定能保佑兩人永結同心、相愛相守。靈雨覺得好笑,王梓臻用短短的一句話,就讓她知道靈隱寺的大師是不可靠的,起碼連兩人並不相配都看不出。
親迎。王梓臻來迎親的那天,是個陰雨天,初時隻是烏雲密布,待到靈雨進門王家,卻是大雨連綿。王家自然不會為靈雨布置府邸,但王梓臻還是儘可能地裝飾了他們生活的院落,用大紅的綢帶為連綿的烏雲擠出一個火紅的太陽,以至於有那麼幾個瞬間,靈雨願意相信她是帶著真心嫁與眼前這個人的。
王梓臻為靈雨做了很多,若說之前她還沒有實感,今日親臨所有流程,終給了靈雨切身的體會。
比如哪怕妾室不可著紅衣,王梓臻還是執意定做了大紅的婚袍;哪怕妾室不必拜堂上香,王梓臻還是迎著她在自己的院落給先祖上香、同自己拜堂......既然王家不願給靈雨一個熱鬨,王梓臻就要院落裡的仆從、丫鬟都動起來,讓滿院縈繞大家歡快的笑聲,仿若他王梓臻不是納一房姬妾,而是真的迎娶正房夫人。
靈雨說不清王梓臻為她做的這些是不是讓她感動,總之在王梓臻掀開她的蓋頭的時候,靈雨沒能控製住自己的麵部表情。
“你怎麼好像,不太高興?”王梓臻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
“妾很高興。”靈雨輕聲說,“但妾聽說,成親當天下雨,是不吉利的。”
“誰說的。”王梓臻大笑起來,似乎是完全不介意,“你叫‘靈雨’,娶你當天就下雨,說明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是上天顯靈落下的雨。有上天庇佑,我們的感情一定會和諧美滿。”
“真的嗎?”
“真的。”
靈雨低笑起來,又換了話題說:“夫君送來的首飾妾身收到了,很好看。”
好看是好看的,但是她不喜歡。
王梓臻當然聽不出靈雨的話外音,隻是順著靈雨的話說:“其實你穿粉衣更好看,但我想告訴你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妻。”齊國禮製規定,正妻可著正紅,妾室隻能穿粉紅。“回頭我讓人把院子裡的樹都換成海棠,你照鏡子的時候朝窗外望望,就知道什麼叫做人比花嬌。”
“......”
“......”
那天晚上靈雨和王梓臻或許說了很多,又或許很快就進行到了床笫之歡,靈雨記不得了,但她清晰地知道她的心沉湎於王梓臻的溫柔,隻是她仍在騙自己,她不願接受——
就像她感動於王梓臻的用心,然後偏要提及下雨不宜婚嫁,讓自己清醒過來;就像她為王梓臻的解釋而歡心,然後又偏要逼自己想起不合時宜的首飾,提醒自己不能淪陷。
彼時的靈雨還沒有意識到,當一個人不停警告自己不能愛上另一個人的時候,很大程度是因為她的心已經開始妥協,她已經要控製不住內心深層的想法與欲望了。
後來的靈雨清晰地明了自己對王梓臻的心意,卻不知道沉淪的開始是源於王梓臻籌辦婚儀的用心、床笫之間的細心、溫柔話語的貼心,抑或是要再早一些,源於初見時擾亂她步伐的一曲、害她掉落秋千的一聲、撩撥她心弦的一抱。
如果可以,靈雨很想回到洞房的那一夜,在王梓臻想要吻她的時候沒有躲開,而是認真回應他的愛;在王梓臻吻去她眼角淚水的時候不彆開腦袋,而是和他說一句“我心悅你”......
但其實如果真的可以回到過去,靈雨更想要回到初見的那一天:她不會坐在那個秋千上等他,不會為他跳一支大膽又清純的舞蹈,她甚至不會和姐姐們一起登上馬車。
她希望不要讓王梓臻愛上自己,希望王梓臻一生平安幸福、不受傷害。
唯一令靈雨慶幸的是,她真的給過王梓臻幾年的幸福生活,真的讓他開心快樂過。
若是娶妻,洞房第二日新婦是要為公婆敬茶的,但妾室不需要如此。不管王梓臻為靈雨做了什麼,他的父母不會順從王梓臻的心意,他們不會見靈雨。
王梓臻怕靈雨難過,安慰了她許久。靈雨心裡毫不介意,麵上則裝出勉強的樣子,笑著說:“沒關係的,以後有機會妾身再去孝敬老爺、夫人。”
“你這麼好,他們早晚會喜歡上你的。”
靈雨主動在王梓臻嘴角落下一個吻,笑道:“有夫君疼妾身,便足夠了。”
大抵是在青|樓長大的緣故,靈雨知道如何討男人的歡心,隻要她想,勾勾手指頭就能讓男人心甘情願地奉上一顆真心。靈雨不在乎那一顆心能熱乎多久,她不相信也不需要情愛,她所求的隻是在真心還發燙的時候,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然而與靈雨相比,王梓臻或許是天生的愛情奇才。他能看穿靈雨的不情願,能讀懂靈雨的委曲求全,所以在靈雨刻意討好的時候,他會吻上靈雨的發梢,告訴靈雨沒關係,她是他的妻,她可以對他任性。
靈雨進門一個月後就是王梓臻冠禮的日子。
靈雨原本是沒有資格參加這種場合的,但在冠禮前一天,朝廷發來文書,說是杭州刺史王承槐升任戶部侍郎,即日赴京上任。王承槐收到消息大喜過望。王梓臻趁父親心情好,再去懇求,果然得到準允。王承槐甚至連著說了幾句“靈雨是王家的福星”,看樣子甚是高興。
以齊國官製,諸州刺史不過從五品,戶部侍郎是從四品,王承槐此次升官不僅是連升兩級,更是從地方調到盛京,想來以後的官場之路將是飛黃騰達。
王梓臻將這個好消息告知靈雨,但靈雨除了反問了一句“福星?”,便再無多餘的話給他。王梓臻不能理解靈雨此時的態度,隻當是情形轉變太快,靈雨還沒有反應過來。
第二天王梓臻趕時間,叮囑靈雨換好禮服,與他在祠堂見。
禮服是和婚服一起定做的,想來很早王梓臻就想好要靈雨陪他一起見證他生命中每一個至關重要的時刻了。靈雨在王梓臻前去祠堂後,摸著禮服昂貴的綢緞和精美的刺繡,心中難辨哀喜。
意料之外的,王梓臻沒能在現場見到靈雨。意料又之外的,王梓臻回到院落不見靈雨,隻見一套禮服。
靈雨再出現是帶著晚膳一起的。
她將準備好的餐食一一擺放在桌案,喚麵無表情看書的王梓臻,說:“夫君,用膳吧。”
王梓臻不說話,翻書的聲音像在發泄。
靈雨歎了一口氣,端著小菜到王梓臻麵前,說:“張嘴,妾身喂你。”
王梓臻不理,隻是側過頭去。筷子遞過來,他便偏過去,如此三次,似乎是沒了耐心,王梓臻一把推開靈雨握著筷子的手。卻沒想到靈雨沒穩住重心,碟子摔碎在地上,連靈雨自己也被推倒在一旁。
王梓臻見狀大約是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剛要起身去扶靈雨,就見靈雨自己站起來,走到碎裂的碟子麵前去收拾,一邊收拾,一邊帶著鼻音說:“對不起。”
王梓臻再也克製不住,他衝上前搶過靈雨手裡的碎瓷片丟在地上,聽靈雨發出“啊”的聲音,以為她劃破了手,捧起手心才發現靈雨手上起了很多個水泡。
“怎麼弄的?”王梓臻又焦急,又心疼地問。
“妾身、不會做飯。”靈雨的聲音越來越小。
王梓臻心中五味雜陳,大聲吩咐仆從請醫師之後,就捧著靈雨的手輕輕吹氣。
“對不起。”靈雨又說了一遍。
王梓臻道:“你自己也在委屈,為什麼還要照顧我的情緒?”
靈雨沒有聽懂:“嗯?”
“靈雨,你可以對我任性的,沒必要這麼討好我。”
“對你這麼重要的事情,妾身沒有去,對不起。”
“是啊。你竟然沒有來,我很生氣。”王梓臻肯定道,“但是你自己也在委屈。你應該先告訴我你為什麼委屈,而不是怕我生氣。”
王梓臻又補充說:“你要相信我靈雨,我可以承擔妻子的任性,可以承擔妻子的脾氣,我沒有那麼小心眼。
“現在先告訴我,你在委屈什麼?”
靈雨想王梓臻實在是太會談情說愛了,這一定是天賦,但凡她動了一點真心,就會被迷得暈頭轉向。靈雨覺得有趣,在愛情的博弈中,從來不分天才與蠢材,從來都是捧出一顆真心的那個人,輸得血本無歸。所以王梓臻有沒有情愛的天賦不重要,她可以用一句話叫對方沉淪。
靈雨說:“妾身沒有在討好你。妾身在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