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大抵是郊外宴飲繞不過的項目。
文人雅士偏愛此活動,眾人坐在水渠兩旁,將羽觴置於荷葉之上,使其順流浮水而行,羽觴停在誰的麵前,誰便要賦詩一首,不然就要飲儘觴中之酒。
隻是這樣大範圍的飲宴,自然不能期望人人都是詩中聖酒中仙,所以今日的活動擴展為羽觴停在誰人麵前,誰人便要展演一項才藝。
受邀來的姑娘們不少,除了幾個姑娘被安排演樂助興外,剩下的人都坐在了水渠兩側,靈雨也在剩下的人之列。
順著蜿蜒曲折的溪流,有人坐在青石上,有人坐在花叢中,有人姑娘作陪,有人形單影隻,有人對弈,有人閒談......隻等羽觴停在誰的麵前,誰便要用些心思,博眾人一笑。
靈雨坐在地上倚著石頭,石頭上坐著位抱著琵琶的姐姐,手上絲毫不敢怠慢,嘴上卻能忙裡偷閒,與靈雨俏皮幾句。
偌大的荷葉順流而下,轉了幾個圈便停在一位公子麵前。公子接過下人遞來的劍,飛舞著使劍法。靈雨看不懂,覺得身姿利落,便隨著眾人鼓起掌來。
公子坐下後借力給荷葉,荷葉便繼續漂浮,又停在了一位小姐麵前。小姐開口誦了詩,乍一聽是春物昌昌,細想來又情係天下、不可不歎。靈雨不自覺多望了小姐兩眼,回過神來的時候,荷葉已經繼續向前行進了。
隨著荷葉的漂浮,有人作詩、有人舞劍,有人潑墨、有人獻唱,就連羽觴中的酒也添了一杯又一杯。不知轉到第幾圈的時候,靈雨聽到了周圍人的歡呼聲,她抬眼望去,原來是荷葉停在了一位公子的麵前。
那公子穿著華貴、儀表堂堂,說他貌若潘安過於誇張,但一句玉樹臨風總是擔得起的。然而不等這位公子表演,荷葉又被一陣水流帶著繼續前進,靈雨還沒能從對公子麵容的欣賞轉變為機會錯過的遺憾,就見荷葉停在了自己麵前。
“我給大家跳支舞吧。”靈雨倒是毫不扭捏。
靈雨看向身側的姐姐,姐姐的玉手在琴弦上一撩撥,琵琶曲調便換了新聲。
不同於杭州城時興的輕歌曼舞,也不是妓|院姑娘們滿是欲望的勾引,靈雨的這支舞將中原傳統舞蹈與塞外遊牧民族的舞蹈結合,時而熱情、時而清冷,一會兒似春雨過後嬌羞的海棠,一會兒又似帶刺的野玫瑰,隨身姿搖動的衣擺的張揚,更襯托出舞者欲說還休的嬌羞。
方才對弈、清談的聲音都消失了,似乎全場都在看著這個小姑娘如此獨特的一支舞。舞蹈跳了一半的時候,剛才錯過羽觴的公子竟然拿起竹笛合上了音樂,想要為靈雨伴奏。身旁彈琵琶的姐姐見此場景,自然而然鬆下了手中的琴弦,隻餘笛聲縈繞山野。
不知是此舉出乎意料,還是靈雨學藝不精,她隨著笛聲踩了幾個舞步,便覺力不從心,拿不準要如何跟著公子的音樂。在靈雨接連踏錯幾步後,靈雨先公子的笛聲停下了舞蹈,向眾人施了一禮後說:“靈雨學藝不精,讓大家見笑了。”
還是覺得興趣盎然的人多,多是鼓勵之語。有幾個公子調笑奏樂的人,說這種舞蹈難得一見,才讓王公子都主動拿起了笛子。聞聽此言的靈雨臉頰又紅了一個度,心道原來他就是王梓臻王公子。
靈雨輕輕推了荷葉一把,這一支舞蹈便被暫且擱置。
或許是因為發揮失誤的自責,或許是因為被人指責想要出風頭,靈雨沒再待太久,就離開了曲水流觴的地方。身旁的姐姐叮囑她彆亂跑,她輕聲應下。隻是靈雨沒有注意到,她才離開坐席不久,王梓臻也尋著她的腳步離開了。
——*——
靈雨的秋千搭在離湖邊不遠的樹叢,她離開宴樂的小溪後徑直來到這邊,坐在秋千上搖晃著。靈雨絲毫不為自己方才的表現擔憂或者難過,她對自己很是滿意,所以此刻的笑容多少有些放肆。
在靈雨驕傲地揚起嘴角的同時,她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謠:“今日何日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你心悅誰?”清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靈雨似乎收到了驚嚇,手指沒有抓緊藤條,便跌落下來。來人想要抱住她,但不知道是預設的力量不夠,還是站錯了位置,竟被靈雨帶著一同滾落到地上。
齊國國風再是開放,男女之間也有設限,此般親近實非常理所能接受,是故平穩後立即站起的兩人都有些尷尬,彼此之間保持了不近不遠的距離。
靈雨的臉紅極了,一朵清純的粉海棠此刻嬌嫩得仿若清晨沾著露珠的紅海棠,不自覺就讓人迷了眼。
見對方一直不說話,靈雨輕聲喚道:“王、王公子。”
王梓臻的情況比靈雨好不了多少,一雙耳朵紅得要滴血似的,麵上也不似方才飲酒作樂般平靜。聽到靈雨開口,王梓臻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朵粉色的海棠遞給靈雨,一邊說道:“你、你剛剛跳舞,落下了這個。”
靈雨見狀摸了摸自己的發髻,伸手接過王梓臻手裡的花:“謝謝。”
王梓臻還在回味靈雨手指掠過他掌心的感受——癢癢的,好像比自己的手涼一些,但也是暖的——所以一時沒有回答。等到靈雨重新把粉海棠彆在發髻,王梓臻才反應過來,趕忙開口說:“方才,對不起。”
“是妾身自己沒有坐穩,王公子你是想救妾身。”
“不是、不是這個。我是說,”王梓臻看上去有些赧然,“方才我不該突然奏笛,害你亂了舞步。”
靈雨有些驚訝,連忙說:“不是的,不是你的錯,是妾身沒有學好。”大抵是意識到自己這話接得太快、太急,靈雨說完又補充了一句:“王公子的笛子吹得很好聽。”
“你喜歡嗎?”王梓臻問。
靈雨知道王梓臻問的是笛子,但她又覺得不止是笛子,所以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王梓臻見靈雨這個反應,愈發高興起來,臉上也帶了笑。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靈雨。顯靈的‘靈’,下雨的‘雨’。”
“靈雨。”王梓臻默默念了一遍,繼續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怎麼從沒有聽說過你?”
靈雨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後,解釋說:“妾身還沒登台。”
王梓臻問道:“尚未及笄?”
靈雨搖頭道:“隻是沒有登台。”
“已經及笄了。”王梓臻若有所思地說,“那你什麼時候登台?”
“要看媽媽的安排。”靈雨原本是垂著眸子答話的,此刻卻突然抬起眼看向王梓臻,問道,“公子要來看妾身第一次表演嗎?”
“你想我來嗎?”王梓臻不答反問。
靈雨又垂下眼眸,輕輕點了點頭。
“想還是不想,我聽不到。”
靈雨用細如蚊呐的聲音回答:“想的。”
“什麼?我聽不清。”也不知道王梓臻是真的聽不清,還是成心戲弄靈雨,他笑著說,“你方才唱歌的聲音不是挺大的嘛,這會兒怎麼不會說話了。”
靈雨聽這話有些惱,她抬起頭嗔怒地瞪了王梓臻一眼,回答說:“隨公子開心嘍。公子願意來便來,不願意來便不來,妾身又不能拿公子怎麼樣。”
“可我是問你想不想。”
“我想,公子便來嗎?”靈雨這會兒已不複方才的羞怯,直視著王梓臻的視線反問道。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來。”
“妾身已經回答公子很多個問題了。”
“最後一個。”王梓臻大約是覺得靈雨此刻的嬌嗔很有趣,所以走近了一步問道,“你方才那首歌是唱給誰的?”
見王梓臻向前,靈雨也沒有後退,她毫不怯懦王梓臻的目光,略微歪起頭回答道:“自然是唱給自己的。”
王梓臻皺了皺眉,但靈雨的回答他又挑不出錯處,隻好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可有心悅的人?”
靈雨的眼神開始躲閃,嘴上倒還是不肯示弱:“公子方才說是最後一個問題。”
“所以呢?你有心悅之人嗎?”
靈雨被王梓臻的氣場壓著後退兩步,她心中小鹿亂撞,甚至毫不懷疑一步之隔的王梓臻已經聽到了她心跳的聲音。
靈雨靈光一閃,從袖口掏出一個荷包,拍在王梓臻胸前,然後趁王梓臻不注意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喊著回答王梓臻的問題:“你猜!”
王梓臻看著靈雨的背影沒有追,上揚的嘴角卻一直放不下去。待到看不見靈雨的身影,王梓臻走回到秋千旁邊,坐在秋千上輕輕打開荷包。
裡麵裝的是滿滿一包的粉海棠,正如靈雨發髻上的那一朵。
——*——
“這便是我和王梓臻的初見。”靈雨對程璐說。
方才靈雨的故事講到秋千,桐安也擺好了一桌的早膳,程璐便邀請靈雨和他們一同用膳,也算是嘗嘗冥界的味道。
靈雨笑:“我還以為鬼是不用吃飯的。”
嘉樹麵不改色地說:“那你們何必給死人祭祀,供奉的瓜果放壞了多可惜。”
像是沒猜到嘉樹的回答,靈雨愣了愣才說:“也是。”
“人死了,可以收到親人燒來的東西嗎?”靈雨又問。
“不知道,應該沒人給我燒。”嘉樹回答。
“我也不知道,肯定沒人給我燒。”桐安回答。
見三個人的視線都轉向自己,程璐慢悠悠地回答說:“肯定收不到啊。誰會閒著沒事兒在這地方停留四十九天?難不成就這幾十天的功夫,冥君還得開設個驛站送東西?他腦子被門擠了才會這麼做。”
程璐指了指彼岸花糕對靈雨說:“嘗嘗這個,人間肯定沒有。”然後又接著方才的話說,“冥君那麼精明的人,我借他個地盤用,他都得把這個人丟到我這裡,他才不會好心開驛站呢。”程璐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指了指嘉樹。
“你要榮幸有我在這裡,不然誰給你做彼岸花糕。”嘉樹沒好氣地說。
“我母親。”程璐毫不示弱地還嘴,繼而又對靈雨笑著說,“說起來也是巧合,我父母的初見竟和你一樣。我父親接住了從秋千上掉下來的母親,用他的話說,隻是多看了母親一眼,便再看不見其他人。不過他們和你還是有些不同,我母親說她是故意從秋千上跳下來的。”
靈雨聞言微笑著說:“我也是故意掉下來的。”
程璐精準地點評道:“少年多情,一見傾心。”
“令尊和令堂還好嗎?”
“他們很好。”談及父母,程璐臉上帶著由內而外的、溫暖幸福的笑意。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程璐接著說:“我父親那人,說好聽是克己複禮,說難聽就是墨守成規,偏生遇見了我母親。就拿吃飯這件事來說吧,我父親是典型的‘食不言’踐行者,但我母親要一邊吃一邊談及天南海北,我父親為了遷就他,愣是把‘食不言’改成了‘口中有食不言’。”
“真好。”靈雨感歎道,“原來一見傾心真的可以相伴一生。”
“是啊。真好。”程璐讚同道。
“我的故事必然沒有令堂的乾淨。”靈雨無聲地歎了口氣,又說,“男人的心太容易傾了,以至於難辨真假。你以為是真的,付諸自己的真心,到頭來隻能賠上一條性命;可你若以為是假的,他又真心以待,到頭來隻能行差踏錯、抱憾終身。”
嘉樹問道:“姑娘何出此言?”
“他問我名姓,說沒有聽說過,是不是因為他常混跡於這些地方,才會對姑娘們如此了解?他與我一問一答如此自如,是不是因為常與姑娘嬉鬨,才會知曉如何討姑娘歡心?隻是初見,我便有太多疑慮。”靈雨微笑著總結,“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不信他。”
“在你方才一見傾心的那番論調中,你屬於前者還是後者。”雖然是疑問句,但程璐用肯定的語氣說出來,想來這也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所以她也沒有等待靈雨的答案,而是接著問道:“後來呢?”
“我嫁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