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踏入茶樓大門時,程璐正與桐安討論流行妝容的美醜。
近來冥界也不知道怎麼就掀起了濃妝潮流,各個鬼都用鉛粉把自己的臉抹得雪白。程璐覺得他們平常的臉就足夠慘白,也不知道多此一舉是為了什麼。
昨天她回酒樓有些晚,一開門就見牆上有張紅唇對她說“小姐回來了”,愣是叫她反映了半晌才意識到說話的人是桐安。程璐深吸了口氣,告訴桐安她把臉塗得煞白和鬼沒什麼區彆。
“可我不就是鬼嗎?”
聞聽此言的程璐還想再辯,但她實在有些累,讓桐安趕緊睡覺作罷。
今早起來發現桐安又化了和昨天一樣的妝容,程璐實在接受無能,又抓著桐安評點優劣——當然,沒有優、隻有劣。
桐安死於窒息,麵部雖略呈紺色,但她的麵容姣好,略施粉黛即明媚動人如二八少女。此番流行大約源於一些鬼遮擋臉上傷口的意願,臉頰毫無傷疤的桐安沒有必要學他們,畢竟這種妝容在人間也隻會出現青|樓。
“但我不是人啊。”桐安還是固執地反駁道。
程璐剛想繼續勸說桐安,就聽桐安補充了一句:“況且我也不想做人。”
程璐語塞,還沒來得及寬慰桐安,門口又有聲音傳來:“姑娘說錯了,如今哪怕是青|樓也不用這種妝容了。”
來人容貌迤邐但憔悴異常,看上去沒有絲毫精氣神兒。
桐安見有客人來,不再和程璐爭辯流行妝容是否適合自己,連忙招呼客人落座。程璐望著客人額頭的血洞沒有說話——她不知道是方才被桐安的話觸動,還是因為這個明顯出於己願撞上硬物留下的痕跡觸及方璞的往事,她覺得此刻心底很是柔軟,甚至生出了些愈發稀有的耐心。
來人聽桐安講過忘川茶樓的規矩,問程璐道:“什麼願望都可以實現嗎?”
程璐略一沉吟,回答道:“尋人的話,不一定。”
“姑娘好眼力。”來人慘笑,躊躇了片刻又說,“姑娘要是不嫌棄的話,就當聽個故事吧。入輪回前能說說我做過的混賬事,也好。”
程璐頷首,落座後問道:“姑娘怎麼稱呼?”
“我叫靈雨。”
——*——
靈雨的故事要從五年前說起。
她本是杭州城青|樓一歌伎,準確來講還談不上是歌伎,隻是自幼在青|樓長大,從未登台獻唱過。青|樓不似妓|院,這地方不做皮肉生意,但到底是要姑娘們笑臉迎人的,算不得什麼好去處。好在青|樓的徐媽媽對她很好,說是將她當作親女疼愛都不為過,所以儘管生長於斯,靈雨也從未有過折辱。
徐媽媽確實對靈雨的生活很縱容,但唯有學業,她不許靈雨放縱分毫。樓裡的姑娘們學奏樂,靈雨也要學奏樂;樓裡的姑娘們學舞蹈,靈雨也要學舞蹈;樓裡的姑娘們學詩詞歌賦,靈雨也要學詩詞歌賦。甚至於樓裡的姑娘們不用學兵法謀略,徐媽媽卻一定要靈雨學兵法謀略。
靈雨問過徐媽媽,說齊國再是開放,也沒有女子做官的先例,何況她出身賤籍,就算有朝一日國朝容許女子參政,也不會允許一個歌伎沾染朝堂。既如此,她學詩詞歌賦與文人才子消遣也就罷了,學兵法謀略來又能作甚?
徐媽媽一開始不作答,靈雨問得多了,徐媽媽便鄭重地對她說:“你要對得起你的名字,對得起老天爺久旱才降下的甘霖。”
靈雨聽不懂這話,但她看得出來徐媽媽的話隻說了一半,隻是無論她如何哀求,徐媽媽都沒有再多的解釋。
青|樓的姑娘要麼是買來,調|教一年半載;要麼就是從小長在這裡,待到及笄之年登台。靈雨以為她屬於後者,所以對於及笄這件事,她既有向往,又覺緊張。然而真到了及笄那天,徐媽媽卻告訴靈雨,她從未想過讓靈雨留在青|樓,但如果這是靈雨的願望,她也不會阻攔。
靈雨問徐媽媽為什麼,徐媽媽說靈雨的母親是她唯一的朋友,她願意支持朋友女兒的決定,不論這個決定是否如她所願。
原來徐媽媽和靈雨的母親曾經也是在樓裡賣唱的姐妹,她們不沉湎紙醉金迷,卻篤信長相廝守,身在世間最是薄情寡義之處,心裡仍妄想白首不相離的忠貞愛情。徐媽媽與靈雨講述這段故事時,語氣儘是歎息。
徐媽媽愛上了一個窮書生。窮書生跟著富家公子來的,徐媽媽不知道地位財富天差地彆的幾人是如何廝混在一起,她也不甚在意,她隻知道那一次宴飲,她眼裡沒有穿金戴銀的公子哥,隻有這麼一個粗布麻衣卻不卑不亢的窮書生。
窮書生的眼裡也有她,這是她幾次從窗外望去,都能對上這人的視線得出的結論。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徐媽媽那時總是會想起這樣一句詩。
是啊,為誰呢?她會想。
除了她,還能有誰呢?她又會得意的自問自答。
可惜這句詩是在不是什麼吉利的話,不然她又何至於一生都將自己困在這一座青|樓。
美好的時光不消細說,反正總是白駒過隙。徐媽媽將自己、還有靈雨母親多年攢下來的全部積蓄都交由書生,她問過了,這麼多,正好可以替自己贖身。那時候,徐媽媽還停留在即將與心上人攜手此生的歡愉,所以她絲毫覺察不到書生眼底不再的深情。
第一日,書生沒有來,徐媽媽不覺有他;第二日,書生沒有來,徐媽媽擔憂他遇到了麻煩;第三日、第四日......第三十日,書生還是沒有來,徐媽媽終於接受書生是再也不會來了。
徐媽媽整日飲酒,偶爾清醒就拉著靈雨母親說對不起她,又說沒想到書生能混蛋至如此地步。靈雨母親總是勸,說錢丟便丟了,總能再掙,人的精氣神兒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徐媽媽聽不進靈雨母親的話,仍是不停地飲酒,終於將自己的嗓子喝壞了,再唱不了曲兒;手也喝抖了,再彈不了琴。
這樣的歌伎,似乎除了再一步淪落至出賣身體,彆無他路可走。幸運的是樓裡那時的媽媽是個心善的人,大抵自個兒也受過男人的傷,嘴上說徐媽媽是不聽老人言,心裡還是疼她,沒將徐媽媽趕出去。
清醒後的徐媽媽就跟著媽媽,讓她做什麼便做什麼,媽媽病重她便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於是媽媽將這青|樓留給了她。
徐媽媽輕輕撥弄靈雨額前的發絲,斂了情緒笑著說:“我前些日子在街上見到他了。他有個女兒,看上去比你年紀略大些,在他身邊喚他‘阿爹’。蠻嬌的。”
“媽媽......”靈雨想要安慰徐媽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徐媽媽還是笑著,說:“他同我講當年收到家書,他母親病重,所以回了老家。後來也沒有臉麵再回來找我,就留在老家生活了。”
“您、信嗎?”
“為什麼不呢?”徐媽媽若有所思地說,“他到底沒將我害得多慘。”
可那不是因為他心善,是媽媽您命好。靈雨在心底喊出這句話,但她沒忍心說出來——她都明白的道理,徐媽媽怎麼會不懂?如果徐媽媽不懂,便是她真的不想懂。
兩個人倚在欄杆看杭州城的繁華,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座城太繁華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遇上個貴公子濃情蜜語或是與酸書生糾纏不休,都算不上什麼值得寫進話本的事——誰讓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靈雨覺得鼻酸。她從未聽過徐媽媽的往事,更不知曉自己已經去世的母親,又經曆過怎樣的苦痛。靈雨抬眼看著徐媽媽的臉頰,覺得此時的她很柔軟,因為她臉上沒有平時迎來送往熱情張揚的笑容;又覺得此時的她很堅硬,因為她臉上隻有看透並接受世事變遷的無奈與蒼涼。
直到徐媽媽的表情和緩,又恢複成靈雨熟悉的模樣,她才開口問道:“我母親,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啊,可是聞名杭州的花魁。”徐媽媽摸了摸靈雨的頭,繼續說,“雖然你的相貌已是十分出挑,但要我說,尚不及你母親盛時三分。”
徐媽媽隨著敍述陷入了回憶:“我和她都是被撿來的孩子,無名無姓,隨了樓裡之前的媽媽姓徐。打小我們就在一起學藝,她擅琵琶,我吹笛子,人稱‘大小徐’,也算是爭得杭州城頭籌的姐妹花。
“話是這麼說,但其實她長得比我美,唱曲比我好,跳舞比我媚,酸詩也是一首接一首......若非生在青|樓,她該是個名動天下的才女。
“可惜了。
“你說她什麼都比我好,怎麼就運氣不及我呢?
“你的母親,她叫海棠。”
——*——
冬日裡因著天氣,身子發懶,公子哥兒們總是喜歡把姑娘叫到宅院裡演樂奏興;但一到開春,圈了幾個月的憋悶便叫嚷著要出門散散,所以這時樓裡的姑娘們常會收到郊外彆苑或者山林涼亭的邀請。
春四月惠風和暢、百花盛開,最適合宴飲玩樂。
這日幾乎整座樓的姐姐都被公子哥兒們叫去山林助興,靈雨非粘著要同去,說是在家關了小半年,骨頭都酥了——倒春寒的時候靈雨染了風寒,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再加上前幾個月嚴冬,可不是“禁足”了小半年的時間。許是思及此,徐媽媽也沒有阻攔,隻說靈雨小心著涼,彆再吹了風,回頭又要多躺一個月。
靈雨與幾個關係好的姐姐同乘馬車,見什麼都稀奇、看什麼都興奮。姐姐們笑她像是第一次出門,她也不惱,銀子遞出去就抱了一枝淺粉的海棠回來,摘下一朵彆在發髻。
車裡的姐姐們沒管她做什麼,自顧自地聊著公子哥兒。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抱著能被誰家富貴兒郎看中,贖身過去做個小妾的想法。能不能變鳳凰再說,起碼也算麻雀小躍枝頭,不至被人踩在腳下。
也不知是誰先提起的王家大公子,引得車內嬌笑陣陣。靈雨聽了一陣兒,得知這王家大公子名叫王梓臻,是杭州刺史王承槐的嫡長子。這位公子的尊貴身份自不必說,但姐姐們此刻的調笑是因為這小公子生了一張俊俏的臉蛋,說是上巳節的時候有幾個姑娘多看了兩眼,便紅了臉。
靈雨聞言忙問真有那麼好看不成,姐姐們就笑說也不是,隻是彆家少兒郎看到她們都恨不得往上撲;這位王公子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讓人生了逗弄的心思,越逗越覺得好看。靈雨聽不懂,旁邊又有姐姐說哪兒是這麼回事,分明是王公子尚未定親,有些人生了彆的心思。
“想那麼多作甚?難不成他還能娶你為妻?”這位姐姐補充道。
“能做妾就是我的福分了。”方才的姐姐也不客氣,“嫁個樣貌端莊的小公子,總比什麼大腹便便的老老爺強吧。”
姐姐們聊著又嬌笑起來。靈雨再沒有什麼問題,她隻是輕輕念了兩遍那人的名字,“王梓臻”。
從城裡到約定的山野要走不短時間,但許是人的心情雀躍,一路上又不停嬉鬨,靈雨並不覺得他們走了很久。下了馬車之後,看見滿山青翠更是感到舒暢愜意,因馬車顛簸產生的暈眩也被一掃而空,若不是在心中提醒自己今日並非出遊,靈雨真想撲騰到湖中遊個痛快,也好解了上巳節沒能出來畔浴的遺憾。
前有仆從帶路,靈雨跟著姐姐們登上曲折的山路。幾個名氣盛的姐姐坐轎子,剩下的人隻能靠自己的雙腿。不過好在都是練舞的,幾步山路還不算問題。
大約走了小半炷香,有個姐姐指著遠處的涼亭,告訴靈雨說那是她們今日的目的地。靈雨抬頭望了一眼,覺得雖然是個涼亭,但看上去修葺得很好,隔這麼遠都能看見琉璃瓦閃爍的光芒。
姐姐拉著靈雨,說徐媽媽吩咐過了,靈雨想做什麼都由著她,有什麼需要的隻管提便是。
“姐姐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
“你想玩什麼?”
“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