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細雨濕流光 “……(1 / 1)

五裡霧 秦焰 4300 字 12個月前

趙衡在歸真閣等了一夜,第二日連早朝都沒上,隻等辰時的到來。

辰時方至,玉蘭樹上便出現了一隻沒有任何雕刻紋飾的木匣。趙衡輕笑,覺得這確實是方璞的風格,沒再發瘋親自爬到樹上,隻等宦官把東西取下。

趙衡打開木匣時看見刺眼的光芒,隱約能看見是一卷黃帛發出的。之後黃帛周遭的光芒漸漸散去,像是太陽的光輝由正午的刺眼逐漸黯淡成黃昏的柔和,最後消失在山崖。

與光芒同時消失的還有滿樹的白玉蘭,不過眨眼的功夫,玉蘭花就落了滿地,玉蘭樹也漸漸枯死。

趙衡這才發現黃帛外還係有青縷。但此時黃帛已經變成了一卷普通的帛書。趙衡顫抖著雙手半晌未能解開青縷,好不容易打開黃帛,卻發現帛書上隻有六個字:時不宜祭天地。

趙衡驚得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幾乎是同時,宦官的聲音也傳進趙衡的耳朵:“不好了陛下,北境出事了!”

與齊國北部接壤的是薑國。俞國時,駐守此地的將領是常晟的父親,所以彼時常晟隔段時間就會到北境住幾個月,與許多薑國的顯貴也很是相熟。趙衡繼位三年後,駐守北境的將軍常晟被發現與薑國密謀、意圖謀反,之後常晟死在被討伐的戰役中,齊、薑兩國也陷入戰亂。

當時,趙衡即位不過三年,齊國也剛剛經曆了三王之亂,百姓急需休養生息,絕不宜再與強大的薑國開戰。為促成兩國和平的局麵,齊、薑達成協約,俞末割讓給薑國的九州之地齊國不會收回,更答允薑國每年納銀、納絹作為賠償。

趙衡心中清楚,彼時薑國兩位公子在奪嫡,朝堂混亂不堪,真打仗的話難說誰勝誰負。但齊國畢竟方才經曆了大亂,趙衡不敢冒險。

這三十餘年前的和約一直是梗在趙衡咽喉的魚刺,這些年他雖然將重心放在收複南方的小國,但心中從未忘記這個北部的強敵、忘記屈辱的條約。

“怎麼了?”

趙衡的語氣強烈,小宦官嘴巴哆嗦半天也沒說出句利落話,最後還是趙衡搶過他手上的奏章來看——原來是薑國五萬士兵進犯齊、薑邊界。

趙衡冷哼一聲,知道薑國國君病重,大皇子和太子忙著爭奪帝位,都想靠和齊國打一仗籠絡人心,順便再占點兒便宜。趙衡覺得好笑,這些年他不去招惹薑國,薑國還真就覺得他齊國好欺負了?況且大皇子和太子各懷鬼胎,他們不會真以為自己能成氣候吧?

趙衡一邊從地上站起身,一邊宣太子趙欽、梁王趙鈞,以及宰相韓仕、副宰相王逸明、兵部尚書等人入宮覲見。

君臣幾人一直商議到午時,最後決定由太子親自領兵出征。既然是薑國首先違約,齊國也就不必多慮,不如借此奪回北境九州之地,也算是圓滿趙衡這幾十年的遺憾。

趙衡向眾人提起他方才在歸真閣的經曆,將黃帛傳閱,說果然是要順應天意,既如此,便要昭示天下取消封禪,傾齊國之力全心抗薑。帛書傳到趙鈞手中時,他拿著多看了幾眼,似乎發覺有異,但並未多言,隻是隨著其他人一起,道陛下聖明。

——*——

和薑國的戰役打了近一年的時間。最初齊國士氣高漲,又是守家衛國,打了幾次漂亮仗。但隨著冬季的到來,北境的天氣對於中原將士來說過於寒冷,國雖不至於節節敗退,卻也差不多將先前攻下的城池丟了回去。兩國折騰了小半年的時間,沒有任何一方占到好處。

起初勝仗時,朝中對趙欽一片讚譽。隨著戰事的不樂觀,趙鈞一黨力主換將,但趙衡沒有應允。趙鈞見自己的意見不被采納,也不急不惱,趁趙欽不在朝中,手段或黑或白地清理了不少趙欽手下的官員,甚至包括與趙欽私交甚篤的宰相韓仕。

等到氣候轉暖,兩國士兵的意誌也被消磨不少。這一次的戰爭就像是一場拉鋸戰,雙方雖說互有輸贏,但難分伯仲——實力相近的大國相爭除了空耗國力,誰也占不到誰的便宜。

再到立夏的時候,薑國國君撒手歸西,太子爭得帝位。這位薑國的新國君提議與齊國重修舊好,恢複兩國之前的合約。

彼時兩國局勢僵持,再打下去也難說輸贏,朝中主戰主和的官員幾乎對半分。主戰的官員認為兩宮相爭導致薑國薄弱,此時正是一舉攻下的最好時機,若是給了薑國休養生息的時間,日後這個對手隻怕會愈加強大。主和的官員則認為太後依然身居高位、薑國內鬥尚未終止;加上薑國騎兵強悍,若想與之對陣,齊國需要時間大力培養騎兵;況且齊國已經曆戰亂太多年,百姓苦不堪言,和平才是此時齊國最需要的。

朝堂之上雙方爭論不休,最後趙衡決定答應和談,但要重修和約——薑國答應歸還三州之地,但每年齊國贈予薑國的銀兩與絹布則要翻倍。銀錢於齊國而言絕非重壓,九州能收回三州實屬意外之喜,所以廟堂之中對這一結果還算滿意。

照理說主導作戰與和談的太子趙欽本應回朝接受皇帝褒獎,但誰知與趙衡答應和約一同到來的聖旨竟是要趙欽留在北地,安置收回的城池與百姓,發展經濟、改善民生。

朝野上下對趙衡的決定頗有疑義,也不是沒有大臣建議趙衡重新考慮,但一概被趙衡駁斥。據說趙衡後來書信一封與趙欽,信上隻有短短八個字:朕惡他法,好自為之。

他法可以有很多釋義,此處具體指什麼,旁人或許不懂,但趙欽明白,他隻是沒有想到趙衡是如何發現的。

人界除了普通的凡人外,還有一群特殊的人,名曰羽士。這些人以修煉成仙為畢生所求,但能達成所願的鳳毛麟角,大多數人不過碌碌一生。

傳聞兩百年前空桑程氏家的嫡三公子曾得道飛升、位列仙班。雖然事情太過久遠,至今時今日,普羅大眾早已說不清真假,但這並不妨礙空桑程氏成為勢力最大的羽士家族之一。當年方璞與趙欽、常晟等人一齊爬山,曾偶遇空桑程氏現任家主的丈夫,方璞還感慨過對方真真兒是仙風道骨。

這些羽士自小修習術法、學習靈力,可以為普通人驅除邪祟;加上羽士不參與朝堂爭鬥、不與凡人朝堂為伍為敵,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秩序默契,所以尋常人家對羽士很是尊重。羽士一旦違背準則,與凡人朝堂勾結串聯,就會受到專屬羽士的監察機構處分,輕者仗刑,重者廢去全身靈力、淪為普通人。

趙欽正是在旁人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抱有僥幸心理的羽士。對方是被大家族趕出的,自覺在羽士之間難有出頭之日,便決定投奔凡人權貴。他聯絡到趙欽的人時,正逢趙欽不知如何勸諫趙衡晚幾年再行封禪大典,遂建議假授天書。

趙欽知道方璞並非凡人;又或者說方璞是不是凡人並不重要,趙衡相信她不是就夠了。

方璞去世後趙衡消沉了一段時間,後來情形漸好,但情緒一直不算暢快。某次趙衡醉酒後說起方璞,道她是那空桑程家嫡三公子的女兒,肯定不會這麼輕易地死去。趙欽一直將這件事藏在心底,如今回想起來,覺得以此為切入點再合適不過。

假授天書這件事最重要的是讓趙衡相信來人是方璞——隻要天書為方璞所受,哪怕沒有天降異象,趙衡也願意相信此事隻真不假。正巧方璞當年一直偏愛趙欽,自幼失去母親的趙欽對這位姑姑也有頗多愛意,所以哪怕方璞離世多年,趙欽對方璞的喜好依舊如數家珍。

太子做了這麼多年,趙欽想找兩個人從禦膳房偷點心、在歸真閣擺東西不算太難,找人扮鬼嚇人、在宮中散布流言也不至於很難,難的是模仿方璞的字跡和語氣。

好在太子府藏有一些方璞的書信,還有一個專會臨摹他人字跡的門生。藏有的字不多,正巧趙欽也怕多言露餡,字條上的內容才會單薄。而趙衡篤定方璞不願與他多言,因此更為相信來人正係方璞。

歸真閣現已沒有方璞的遺物。為了找到合適的畫作,趙欽想到了趙衡用以珍藏從各國搜集來的奇珍異寶的左藏庫。趙欽知道方璞當年未及出嫁的嫁衣被趙衡鎖在那裡,他要去試試運氣是否還有其它。結果正如趙欽所料。

之後在羽士做法的幫助下,歸真閣的白玉蘭反季節綻放。不過因為羽士靈力有限,強行調取玉蘭樹的能量提前開花導致樹木衰敗。但好在時機合適,更讓趙衡篤信天書降世的真實性。

牆上的字畫也是羽士的功勞。有些趙欽找不到方璞的原字,隻能叫人模仿方璞的風格寫,怕日後被趙衡發現,就命羽士用了“閱後即焚”的方式。這樣,趙衡來不及細看隻得相信,哪怕日後猶疑,也無法重新查驗。

趙欽承認這是一個冒險的決定。如果薑國的士兵早三天到,他都不會用此下策,但他當時已是走投無路。何況趙欽也認為這件事他和羽士做得天衣無縫,很難被人抓住把柄,直至此番再度回朝,趙欽都沒能證實是哪一個步驟讓趙鈞生了疑。

不算薑、齊的戰爭,趙欽被趙衡扔在北境四年,甚至連趙衡的六十大壽都沒有召趙欽回京。程璐也是從極北之地回來之後,得知趙衡不久前決定讓趙欽留在盛京,所以她才會在江水瓊家看見趙欽的貼身侍從。

程璐意識到的時候覺得好笑,被外放了四年還敢讓自己的貼身侍從做這事,也不知道趙欽長沒長腦子。嘉樹倒覺得總比用沒那麼信任的人好,畢竟自家模仿筆跡的先生被挖牆角到弟弟的府邸,也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事。

二人聊到此處,程璐就和嘉樹說起當年趙欽假造天書這一出戲。

嘉樹很認真地問:“真的不是你做的?”

“我才沒有這麼無聊。”

然後嘉樹深吸了口氣,搖搖頭道:“你說得對,你這個侄子不適合爾虞我詐。”

“仔細想想還挺可愛的。”

“變數那麼多。”嘉樹無奈地說,“也不知道他怎麼能把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

程璐讚同道:“是很令人驚訝。”

大概是因為回憶了往事,程璐安靜半晌,喟歎道不知道趙欽為什麼非要阻止趙衡封禪,是愛民如子,還是就想和趙衡對著乾。嘉樹又重複說他覺得太子殿下沒程璐那麼無聊,但是愛民如子這件事皇帝能做,其他人做就是愚蠢。

“你倒不傻。”程璐笑道。

“但我也不參與奪嫡。”

程璐皺起眉頭:“你說是誰為趙欽出謀劃策?我很懷疑就趙欽能謀劃出‘假授天書’的腦子,他隻會把自己搭進去。”

“你覺得是誰在幫他?”

“我既希望是常晟在幫他,又希望不是。”

嘉樹則若有所思地說:“或許這些年太子殿下真的成長了。”

見程璐沒有接話,嘉樹又接著說:“彆忘了當年他代理朝政的成績可是不凡。假授天書這件事是挺愚蠢的,但是一旦成功收效也很明顯,可以說是沒經曆過明爭暗鬥的一時糊塗,也可以說是一次值得的冒險。但不管怎麼說,四年時間足夠這位聰明人反思學習的,現在重返朝堂,我不認為他還是當年那個不知深淺的小太子。”

“你說的也有道理。”

“但我怎麼覺得你在失望。”

“失望倒是不失望,心情有些複雜是真的。”程璐很快斂了情緒,笑著說,“不過趙欽當年有一句話沒說錯,我確實覺得繁英閣比歸真閣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