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趙衡的支持,但趙衡的目的畢竟還是平衡朝局,並非一味扶植趙鈞,所以在這場兄弟爭鋒剛開始的時候,趙鈞並未占據明顯優勢。直至六年前,趙衡六十大壽的前一年,太子趙欽和梁王趙鈞皇位之爭的天秤才開始向趙鈞一側傾斜。
那一年齊國將最後一個俞末獨立的小國收歸,結束了自俞國中晚期開始長達百餘年的藩鎮割據,實現了中原王朝的大一統。成就這一切的君主趙衡認為自己居功至偉,希望於次年六十大壽時封禪泰山。
“封”指祭天,“禪”指祭地,封禪即是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禮。曆史上在天降祥瑞或者太平盛世的時候,帝王都會親臨泰山封禪。因此,封禪泰山被後世帝王看作自己開創太平盛世偉業的證明。
作為平定亂世、一統天下的霸主,趙衡想要封禪泰山的想法可以理解,他也有資格這麼做。加上經過幾十年的發展,齊國的財政狀況也可以支撐趙衡的想法——畢竟從各國搜刮來的珍寶不計其數,趙衡還為此在盛京修建了左藏庫用以保管。
趙衡提出他的想法後,趙鈞等人極力支持。在他們看來,封禪泰山可以平定民心、弘揚大齊國威,而支持趙衡的這一想法更可以討得趙衡的歡心、提高在趙衡心中的地位。與其說趙鈞當時思考如何設計讓趙欽反對趙衡的想法,不如說他一心計劃如何在這項偉業中獲取趙衡的信賴、如何承擔重於趙欽的責任,因為趙鈞壓根兒不認為自己的兄長會蠢到在這麼大的事情上駁了父皇的麵子。
然而趙欽還真就蠢到這麼做了。趙欽不是不支持趙衡封禪,他當然知道封禪對於弘揚國威、萬國來朝的意義,也承認趙衡一生平定天下、一統四海的豐功偉業,他隻是認為現在還不是封禪的時機。在趙欽看來,此時天下初定、民心不穩,絕不宜大興土木、勞民傷財,隻有在經過更長時間的休養生息、發展民生後,封禪泰山才能發揮其應有的效力。
那次朝會以趙衡憤然離席告終。
儘管有趙欽的強烈反對,但趙衡還是將封禪泰山提上日程,並將此事全權交由趙鈞處理。太子一眾不是沒有再勸諫過,趙欽本人甚至不惜長跪於趙衡居所殿前,但換來的隻有趙衡愈加冷厲的態度。
通常來講,在皇帝下詔封禪之前還會經曆大臣上書和天降祥瑞兩個階段。
封禪之事雖為皇帝心馳神往,但他們很少主動提議,反而會借助大臣的嘴說出來。這種奏請不會隻有一次,多是皇帝裝出一副謙恭謹慎的姿態來回謙讓之後,才不得已下詔允行。但趙衡不僅沒有授意朝臣上書,反而直截了當表明自己的立場,令人難測此舉是源於趙衡的自信,還是他將之視作一種考察。
隻能說如果是後者,那麼此時已經招來趙衡猜忌的趙欽,實在是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
天降祥瑞則是可遇不可求。或許某地修建河道時出土一塊帶有祥瑞色彩的石頭,又或許某天出現了了不得的天象,這些都非人力可以操控。當然,曾經也不是沒有過臣子為討君王歡心設計“祥瑞”,甚至君臣合謀偽造“天意”的先例。這也足以見得所謂順天應時,不過事在人為。
趙衡在提出封禪之前,上天確實沒有祥瑞之兆降臨;但是在他決心封禪之後,上天還真是給出了答複,隻可惜與“祥瑞”二字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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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五月,趙衡昭示天下次年十月於泰山行封禪大典,全國上下開始為此籌備;但同年七月,齊國宮中卻開始“鬨鬼”。
不少宮人皆言晚上看見一身著白色中衣的女子四處遊蕩。有大膽的宮人跟著走,發現她有時從禦膳房來,有時從後花園來,但最終的目的地都是歸真閣。次日禦膳房果然能發現失竊些食物,但都不貴重,多是蜜餞、千層酥一類的甜點。
鬼怪之說自古不絕於耳,特彆是時值中元節,總有些人樂意自己嚇唬自己。儘管趙衡相信鬼神,但他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隻當是有貪嘴又膽大的宮人被人瞧見,下令嚴整宮中治安便是。
然而沒過幾天,歸真閣的白玉蘭竟一朵接一朵地反季節盛開,石桌上竟然還莫名出現了建安黑盞。盞中空無一物,盞側放著一餅龍團勝雪,盞下還壓著一張字條:不會弄。
字條被送到趙衡那裡,他一眼認出是方璞的字跡。
歸真閣原本的名字叫繁英閣。俞國覆滅後,前朝公主方璞一直居於此處。方璞死後,此閣便被趙衡改名為歸真,想來也是為了紀念方璞,取“歸真返璞,則終身不辱”之意。
繁英閣在內宮的位置很是偏僻。齊初將方璞遷至此處是為屈辱。趙衡即位後曾提議賜方璞其它宮殿居住,但被方璞拒絕。方璞在此地生活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她死後,這裡雖有專人定期打掃,但一直沒有新主子入住。天下人皆知趙衡對方璞用情頗深,要麼也不會在方璞病逝後,空懸後位三十年,故而這空著的房間隻怕也是趙衡情感的寄托。
繁英閣有自己的膳房,但彼時方璞整日呆在趙衡的書房,吃禦膳房的次數更多。方璞並不好好吃飯,往往是抱本書陪趙衡批閱奏章,不一會兒的功夫一盤點心就能見底,等到用膳的時間自然也就沒了胃口。趙衡為了改她這個毛病甚至禁過一段時間的零食,方璞回應的方式倒也直白,你不給我點心我就不同你講話,看誰耗得過誰。
繁英閣中原本是沒有樹的,但方璞喜歡白玉蘭,總去後花園觀賞。那時方璞病著,趙衡怕她吹風著涼,命人在閣中也種了一棵,好讓方璞透過窗子就能看見。趙衡還笑過,說方璞那不折騰就難受的性子,竟然能喜歡這麼文雅的花。方璞就還嘴說花哪兒有什麼陽春白雪下裡巴人的,那些文人墨客賦予了這樣那樣的寓意,人家花還沒答應呢。
繁英閣中曾經是有專門的茶師的。方璞嘴刁,飲茶隻喜龍團勝雪,茶盞尤愛建安黑盞,說是最與純白的茶湯相配。雖喜飲茶,方璞對點茶之事卻不甚了解,所以趙衡為此安排了不少人手,以備方璞不時之需。然而自方璞死後,許是怕睹物思人,趙衡便再不飲此茶,細算來,也是多年不見龍團勝雪出現在宮闈之中了。
其實宮中不少老人都還記得方璞的習慣,隻要有心,想刻意營造此般場景並不是什麼難事,所以儘管趙衡認出了方璞的字跡,也並不認為目下之事與神鬼有關。趙衡覺得有趣,後宮的女人們不是沒有想過模仿方璞,但如此招數他還是頭次見,趙衡甚至開始期待事情接下來的發展。
趙衡命人在歸真閣中擺上方璞喜歡的吃食,茶盞中也有點好的龍團勝雪——用的茶還是“方璞”帶來的。趙衡怕守衛太多人不敢來,索性布置好一切後叫人都離開,第二天下了早朝後,趙衡親自去歸真閣一探究竟。果然,石桌上又有一張新的字條:茶涼了。
趙衡展顏,他覺得這個女人學到了方璞的精髓。明明是陳述性的三個字,偏教他讀出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和曾經蹙著眉的人一模一樣。趙衡很是懷念。
俞國未亡國時,方璞是嬌氣的公主,他半點兒沒款待周到都要被方璞念叨半天。俞國亡國後,方璞就不說這些了,再不喜歡的東西都能麵不改色地吃下去,所以後來趙衡為自己能把方璞的小表情養回來很是得意。趙衡想他大概是太思念方璞,才至於三個字就勾起了這麼多回憶。
和皇帝玩這一套實在不是什麼高明的把戲,弄巧成拙被厭棄的可能性太大。但趙衡不得不佩服這個人,她玩得太好了,以至於趙衡已經開始期待明天的字條了。
說也奇怪,趙衡心知世上有神鬼,更知方璞非凡人,但是看著這一切他就是知曉絕非方璞所為。趙衡是個清醒的人,他不是沒有沉湎過方璞的一顰一笑,他隻是太清楚方璞的笑顏不會為他而展、眼淚不會為他而落。趙衡不相信方璞離開了這座令她傷心的宮城還會再回來,更不相信方璞自揭傷疤回來會隻是為了戲弄他。
趙衡被幕後之人的把戲勾得心癢的同時,卻又不得不承認心底空無一物。
趙衡的篤定在第三日開始搖擺。為了保證時刻都有熱茶,趙衡派遣茶師留候於歸真閣,每半個時辰替換一盞茶。當日黃昏,儘管有茶師侍候在一旁,茶盞中的茶還是無緣無故地少了一半,接著天空中飄下一張新的字條:陳茶。
雖然方璞去世後,趙衡下令宮中不許出現龍團勝雪,但是趙衡自己還藏有一餅,被他放在櫃子的最深處。隻是時間太過久遠,久遠到若非“陳茶”二字,趙衡都忘記了這一回事。字條遞到趙衡手上的同時他方才憶起來,叫太監翻箱倒櫃找了半天,終於在櫃子深處找到那一餅茶。打開茶盒時雖然龍腦香味依舊,卻少了一個小角,不再是完整的一餅。
茶盒沒有被主人拿穩,摔落在地上。
這位年愈六十的老皇帝幾乎是立即奔向了歸真閣,待到飲下石桌上的一盞茶後,他的心情才平複下來。
趙衡抬頭看起身側的玉蘭樹,朵朵白玉蘭傲立枝頭,明豔又皎潔。
趙衡有很久沒有來賞過玉蘭花了。以前每每覺得孤寂,趙衡就一個人來歸真閣坐一坐,和玉蘭樹說幾句話。後來他來的就少了,大概也是明白孤寂是自己的選擇,抱怨不得。
此刻趙衡看著一樹玉蘭,輕聲問道:“是你嗎?”
趙衡在歸真閣等到夜幕降臨,離開前他看見室內的白牆上似乎有些許變化,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幅畫,一幅他批閱奏章時皺起眉頭的畫。
趙衡記得方璞曾為他畫過這樣一幅畫像,那是三王之亂、方璞陪伴在書房的時候。趙衡原以為方璞畫這樣一張小像是為了幸災樂禍,笑齊國建國不足十年就能發生內亂;但方璞卻伸手撫平他鬱結的眉心,說兄弟不像兄弟,她有什麼好笑的。
方璞擅長畫人像,幾筆便能將一個人的容貌形態勾勒出來,是旁人學不來的風格。趙衡知道牆上的這一幅畫並非當年方璞的作品,因為當年的他批閱奏章尚且不需靉靆(ai4 dai4),今時今日年逾六十的他已不複昔日容光,總要戴上一副水晶做的靉靆才能看清紙上的字。正如此畫。
趙衡不自覺地想要伸手覆上牆上的畫作,但就在他抬起手的同時,玄黑的墨跡又一筆一筆消失不見,仿若畫者如何運筆入畫,此刻線條便如何消失,還趙衡一個潔淨的牆麵。這個場景著實叫趙衡愣住了,他直愣愣地盯著白牆,不知作何反應。
就在這時,牆麵又如同長了手一般,一筆一劃地出現了三個字:想太多。
趙衡不知道這三字何解,是對他處理公務的回應,還是抱怨他之前的懷疑?
趙衡不清楚方璞的用意,更沒有意識到此時他已經完全相信這一次的事情是方璞的手筆了。
趙衡輕輕念出方璞的名字:“璞兒。”
誰知牆麵竟像長了耳朵一般,生出了墨黑的回應:“嗯。”
趙衡呆住了。
“傻了?”牆麵又顯現出新的字跡。
“真的是你嗎?璞兒,你、你回來了?”
牆麵沒有回話。
“璞兒、璞兒,你還在嗎?你走了嗎?”
“好久不見。”牆麵又出現回複。
“......好久不見。”趙衡沉默了片刻,回應道。
“茶,我不喜歡。”
“我叫人給你找新茶。”
“不用。”
趙衡試探性地問道:“你在哪兒璞兒?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我來給你送東西。”
“什麼東西?”
“明日辰時,你來歸真閣取。”
“好,我知道了。”趙衡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你可以顯形嗎?我想看看你。”
“我要走了。再會。”
“彆走,璞兒、璞兒!”
“對了,”白牆上又出現了新的字樣,“我覺得繁英閣比歸真閣好聽。”
呈現這最後的一句話,白牆上的字跡消失得一乾二淨,仿若從未出現。任憑趙衡再怎樣叫喊、哀求,白牆都沒有新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