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是熊,一頭棕熊。
奈何常晟捂住方璞嘴時,棕熊已經聽到兩人的動靜,要麼是以為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脅,要麼是憤怒領地被人侵犯,棕熊當即作勢朝兩人撲來。情況緊急、來不及多想,常晟一把推開方璞,大喊道:“上樹。”自己抽出佩劍,為方璞爭取時間。
方璞知道沒有廢話的時間,不作爭辯、依常晟所言全心往樹上爬。好在方璞不比尋常公主,自小沒少在宮城爬上爬下,不然此時就算有心也是無力。
在方璞朝樹上爬的同時,棕熊已經從不遠處竄過來,三兩下就出現在常晟的麵前。常晟沒有時間去樹上躲避,索性不甘示弱,揮舞起手中的長劍朝棕熊的前肢砍去——就像是戰場上迎麵遇到敵人,躲避不是辦法,隻有比對方凶狠,對方才會懼怕。
雖然年紀尚輕,但常晟的氣勢不亞於成年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寶劍向棕熊的前肢刺去,隻一下,便深深刺入棕熊的身體。
然而吃痛的棕熊不僅沒有被嚇退,反而更是惱怒。它揮起熊掌直直地朝常晟拍去——幸虧常晟靈巧,見勢不妙急忙翻滾到一旁——熊掌撲了個空,帶起的風卻掀翻了地上無數的枯葉。
棕熊沒有放棄,它又一次向常晟展開進攻。
熊掌沒有章法可言,常晟不得預料它下一步的動作,隻能見勢東躲西躲,這種一味的躲避對體力消耗十分明顯,沒過多久,常晟的身形就變得遲鈍起來。
常晟深知他不能與棕熊繼續糾纏下去,便找準時機用儘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佩劍深深紮進棕熊的身體。常晟知道這是孤注一擲的做法,要麼嚇退棕熊,要麼徹底激怒棕熊,但常晟此時已來不及再詳細思索,隻得一賭。
不幸的是,棕熊的反應是後者。
在被寶劍貫穿後,棕熊猛烈地搖晃起身體,巨大的慣性將常晟帶倒在地,沒能抓住手中的佩劍就滾出去十幾米。不等常晟起身,棕熊立刻撲過去,將他撲倒在地。一人一熊在地上廝打起來。
被惹怒的棕熊狠狠撕咬常晟,常晟隻有赤手空拳去抵擋,如何能是棕熊的對手?所以沒多長時間,常晟身下的雪地便被血浸染成紅色。
棕熊朝常晟的肩膀咬去,儘管常晟已經脫力,但還是儘可能敏捷地躲開,這才未讓棕熊一口咬斷他的骨頭。雖然躲開了關鍵部位,棕熊還是從常晟身上撕扯下皮肉。
這渺小的勝利並沒有阻擋棕熊的腳步,相反,它愈發興奮了。好在棕熊並不急於將常晟置於死地,而是不時拍打、撕咬常晟,享受著獵物無力反抗的樂趣。
開始,常晟還能拚死反抗;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力氣走進竭儘的邊緣,棕熊卻沒有絲毫鬆懈的意思。
方璞此時正在一人一熊正上方的樹枝中間,她看到常晟被棕熊撲倒時便知不妙,何況此時地麵上被鮮血染紅的雪地越來越大。方璞知道,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常晟就沒命了。大約是這個念頭給了方璞勇氣,她從口袋中抽出常晟贈予她的短刃,找準時機從樹上跳了下去,正踩在棕熊身上。
方璞不顧一切地揮舞著短刃朝棕熊刺去,她用儘全身的力氣將短刃送入棕熊的後頸、然後再拔出,送入、拔出,送入、拔出......方璞也不知道自己重複了這個動作多少次,棕熊也從想要極力將她從自己身上搖下去,漸漸丟了氣力,晃悠悠地四處亂轉。沒多久,越來越多的鮮血從棕熊的後腦湧出,棕熊向前走了兩步,就昏倒在地上。
見棕熊暈過去,方璞趕忙拖著常晟往山洞的方向走。踉踉蹌蹌地走了一二十步,方璞看見那棕熊又悠悠地醒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朝著來時的方向走了。
方璞帶著常晟回到山洞的時候,常晟已經重傷昏了過去。雖然她附庸風雅的琴棋書畫一樣沒少學,但是治病救人的醫理卻是不通半分,莫說此刻大雪封山難覓藥草,就是將采摘好的草藥放在她麵前,她都分不清哪些能止血、哪些又是相反的作用。
沒有辦法,方璞隻能將衣衫撕碎,用力裹纏在常晟受傷的地方,以作止血之用。方璞突然很想哭,她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主哪裡見過這種場麵?方璞一方麵不知侍衛何時能趕到,不知在他們趕到之前自己能做什麼;另一方麵又愧疚於若非自己執意爬西山,也不會遇見一頭野熊,常晟也就不會因此重傷昏迷。
“阿晟,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你這樣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火折子在與熊打鬥的時候掉出去了,方璞不敢回去尋找,隻能抱著常晟坐在漆黑的山洞,希冀於兩個人湊在一起互相取暖。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常晟開始發燒,身體變得滾燙,嘴裡還嘟囔著:“熱、熱。”方璞跑到山洞口,抱了些雪回來。方璞一雙手被凍得通紅,但她還是小心翼翼捧著雪,用這天然的冰涼緩解常晟病態的燥熱。
常晟身體的滾燙漸漸褪去,但沒多久他又開始喊冷。這天寒地凍的,連火折子都沒有,更彆提什麼保暖的棉衣了。方璞不得已,索性脫下身上的衣物,隻留著貼身的中衣,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常晟。常晟悠悠醒轉時正是這樣一幕。
常晟隻看了一眼就連忙閉上眼睛,掙紮著想要遠離,道:“公主,公主您不能為了我......”
“阿晟你彆亂動,你還發著燒。”方璞的力氣比病重的常晟大,沒讓他逃開,“怎麼不能為了你,你現在這樣不也是為了救我?”
“那是屬下的本分,公主您這樣,還不如讓熊一掌拍死我。”
“你胡說什麼!”方璞捂住常晟的嘴,“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平時不見你把我當公主,現在就少拿身份說事。”
“就算不是公主,你也是一個女孩子,怎麼能、怎麼能......”
“對啊,我是一個女孩子。”方璞理直氣壯地說,“所以你要對我負責。”
“負、責?”
“你不願意娶我?”
“願意!我願意!”常晟連忙喊道,“璞兒,我願意。”
“願意你就老實待著,彆亂動。”方璞笑著嗔怪,“你不冷我還冷呢。”
常晟傻笑:“我願意,我太願意了。就是不知道陛下願不願意......”
“父皇最疼我了,隻要我願意,他肯定願意。”
“嗯,陛下要是不願意,我就天天去大殿前跪著,跪到他願意。”
方璞也傻笑:“幼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間,常晟又昏了過去,迷迷糊糊地還不忘鬨方璞說她就算頭發花白了也會是個俏老太太,說若是能與方璞共白頭、便是功成名就他也不放在心上。
程璐記得,後來父皇確實允了她的意思,但說要多留她幾年才許出嫁,屆時再昭告天下。也是為了能配得上她的身份,父皇才會將重任委派於常晟,甚至將維護皇城安危的禁軍都交給了常晟,希望他早日建功立業。
程璐輕輕勾起嘴角——可惜了,就這幾年的時光,他們都沒有撐過去。
——*——
眼眸一斂,四十年前的雪地便被程璐收回心底。她看著旁邊不做聲響的江水瓊,說她可以帶江水瓊再去看一眼杜馬,讓江水瓊當麵為沒能共白頭的遺憾和杜馬道個歉。
程璐跟著江水瓊來到城中的一處貧民區,這裡雖然不算乾淨整潔,但尚不至於讓人生出忍不住遮掩口鼻的厭棄。齊國建國三十餘年,社會經濟不斷發展,百姓生活也逐步改善。程璐知道現在齊國百姓的生活比俞末時好上數倍不止,所以她看待俞國的滅亡,要比作為方璞時多了思考;她看待普通人的生活與選擇,也要比作為方璞時多了寬容。
隨著江水瓊腳步的彎彎繞繞,程璐終於走到了杜馬家門前,她不消推門,便已經看見杜馬家中沒有一樣家具。程璐知道杜馬大概是將能賣的、能當的都換了銀子,以至於此情此景真真是應了一句“持家但有四立壁”。杜馬此刻躺在地上的草席,看他的樣子,似乎身受重傷,連說話都費勁——這倒從未聽江水瓊提起。
不等程璐走進小屋,江水瓊已經輕車熟路地跑了過去。江水瓊沒有實體,可以輕鬆地穿牆而過,但是她看不見牆內的情景,所以當跑到杜馬麵前、看到他身上的血汙之後,江水瓊很明顯地愣住了。
屋中不止杜馬一人,還有他們以前的鄰居,許大娘。
“許大娘,您說我是不是做錯了?”程璐走進屋中時,正聽到杜馬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是不是不該救她?”
“江姑娘是個好孩子。”許大娘說。
“若非為了治好她的病,我又何至於花掉全部的積蓄。現在還因為還不上高利貸,被人打成這樣......”
聞聽這句話的江水瓊雙腿沒了絲毫力氣,直直地跪在地上,她連朝杜馬爬去的勇氣都沒有,隻是跪在原地、嘴裡反複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杜馬看不見江水瓊,但程璐看得很清晰,她不打算阻攔江水瓊,也不打算出手幫這屋子裡的任何一個人,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聽著。
值與不值,程璐不能給出一個答案。她相信杜馬曾深愛江水瓊,所以哪怕江水瓊患上了那樣“肮臟”、那樣“下|賤”的病,杜馬也要不惜一切代價為她看病。
然而散儘了家財還是沒能救回江水瓊的性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說到底,他隻是一個普通人,他隻是一個需要生活的普通人。江水瓊無憂無慮地走了,杜馬的生活仍要繼續,可他的繼續是麵對江水瓊留下的一地雞毛,麵對與曾經相比的天翻地覆。
江水瓊說杜馬是她深陷醃臢的白月光,亦是救她於水火的恩人。這話不錯,程璐想,但是江水瓊把杜馬神化了,把杜馬變成了她心中無所不能、頂天立地的漢子,所以當心中的英雄說出“埋怨”她的話時,江水瓊手足無措。
如果不是為了給江水瓊看病,杜馬不至於花光積蓄、典賣家當;如果不是為了滿足江水瓊最後的心願,杜馬不至於借貸買紅燭、做新衣,現在被人打得半死。如果不是因為江水瓊,他不至於被老板辭退,等著下個月搬出這間破屋子露宿街頭;如果不是因為江水瓊,他也許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和妻子孩子在鄉間嬉笑打鬨......
“許大娘,我後悔了。”杜馬捧著許大娘給他蒸的紅薯,紅著眼睛說,“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大概不會救她。”
江水瓊的眼淚瞬間噴湧而出,她沒有擦去自己臉上的濕潤,嘴裡還是喃喃著一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程璐想起江水瓊不久前問,她算幸運還是不幸,彼時程璐沒有回答,現在仍不會回答。程璐隻是覺得這個故事的發展方向同她過往聽到的故事愈發接近——沒有絕對的悲情,也沒有絕對的溫情,有的是現實生活的無奈和隱藏在其中的愛恨交織。
總有人看著悲情故事說易地而處,自己絕不會如他人那般行事,程璐覺得杜馬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杜馬不但沒有拋棄落難的青梅竹馬,反而不顧一切地想要帶對方脫離苦海;而當嘗試失敗,不得不麵對雲泥之彆的生活時,杜馬後悔了。程璐不會去評判杜馬的選擇與人品,她認為杜馬有後悔的理由,更有後悔的權利。
等到江水瓊的思緒平複,程璐開口問道:“你還願意與他共白頭嗎?”
江水瓊還跪在地上,沒有抬頭看程璐,說:“願意。”
“聽這話不會寒心嗎?”程璐幾近無情地問。
“他也沒有說錯什麼。”江水瓊仍然沒有太多表情。
程璐道:“好。”
程璐語音方落,屋中便降起一場大雪,很快江水瓊和杜馬便被白雪覆蓋。
江水瓊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是六角形的,每一個角端都如銀針一般尖尖的,很漂亮。江水瓊忽的就笑了,從小到大她看過無數場雪,卻從沒有一次仔細看過雪花的模樣。
小時候與杜馬在田間嬉鬨,或者團成雪球彼此遊戲,或者一齊堆一個等人高的雪人,記憶中那便是雪花的模樣。後來來到盛京,落雪便意味著要收集起來為客人烹茶,江水瓊總想在雪中加些土沙給客人添堵,更不會細看雪花的模樣。再後來被杜馬救下,他總怕她著涼、發燒,不準允她用手觸碰雪地,她也就沒有機會觀察雪花的模樣。直到今天,入輪回前的最後一刻,江水瓊才有機會陪在杜馬身邊,和他一同欣賞雪花的美麗。
“你記得嗎,”江水瓊輕聲對杜馬說,“去年小寒,我們一齊坐在汸河邊賞雪,你不讓我玩雪,但給我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冰糖被天氣凍得很涼,我咬上去就皺起眉頭,但你以為我是被山楂酸的,所以又從下麵掰了一塊冰糖塞到我嘴裡。
“好甜。那是我賞過最甜的雪景。”
江水瓊一邊說一邊笑,她想:若齊賞雪能算同白首,他們今生已然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