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雲山亂,曉山青 ……(1 / 1)

五裡霧 秦焰 4777 字 12個月前

“後來呢?”程璐問。

“後來,我們搬出了那個四合院,但沒有離開盛京。”江水瓊說。

杜馬相信,卻又不願意相信郎中的話,所以他不肯帶江水瓊離開盛京。他知道,如果盛京的郎中都無可奈何,回了老家,他們便隻有等死的份兒。為了節省開支作為醫藥費,杜馬帶著江水瓊搬入了更偏僻、更窮苦的地界。

誠如郎中所言,江水瓊第二天便能下地走路,但如常控製自己的雙腿卻成為了愈發困難的事。江水瓊身上又開始長囊腫,開始是在後背,後來慢慢長到了四肢,直至全身上下都是大小不一的鼓包。

杜馬為江水瓊四處尋醫,得到的答案與最初那個郎中所言無異,但他還是不信邪,鍥而不舍地日夜尋找:找郎中、找偏方。

江水瓊看著杜馬心力交瘁,看著這個家被自己一點點耗空,卻隻能躺在床上恨自己無能為力,所以不論杜馬找尋來怎樣令人作嘔的偏方,江水瓊都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她已經不在乎自己的病了,她隻是不知曉如何叫杜馬接受。

“我那時候不止一次想過死,但我不知道我的死於杜郎而言,是解脫,還是更深的折磨。所以我不敢死。”江水瓊轉著麵前的茶盞說。

那年七夕江水瓊拉著杜馬到汸河看燈,怕被人看見自己臉上的囊腫,特意戴了帷帽。

盛京的繁華不分季節,但節日總會為這座城池更添熱鬨。江水瓊拉著杜馬行走於川流不息之間,看著熙攘的笑臉,覺得哪怕此刻的明媚掩藏了無數的肮臟,這人世間也承載了厚重的希望與幸福。或許是這夜的煙火太過動人,絢爛美好到了極致,映照著自己這些年的命運,不覺令江水瓊生出些生的悲哀,所以她才會看著火樹銀花悄然落淚。

杜馬沒有察覺江水瓊的異樣,他讓江水瓊在角落等他,轉身邁向不遠處的鋪子,不知道要買些什麼。江水瓊想告訴杜馬不要亂花錢,但嗚咽的喉嚨沒能及時發出聲音,也就沒能攔住杜馬的腳步。

江水瓊望著杜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想轉身就走:如果五年前杜馬沒有遇見自己,現在會不會是在女兒的柔聲請求下,去給小家夥買個糖人、玩偶?江水瓊覺得自己對不起杜馬,如果不是她的拖累,杜馬可以擁有平凡人的生活。

江水瓊不知道她現在離開算不算修正當初的錯誤,她隻知道自己不能一走了之——杜馬是她的光,是她活在世間的希望,她自私、她自利,但她真的沒辦法離開她的光。大抵是被這種矛盾自卑的心理折磨,江水瓊才會一把丟掉杜馬為她買來的秋海棠。

“我討厭海棠。”

“對、對不起。”杜馬顯然沒有想到江水瓊會是這樣的反應,除了道歉的話,便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不怪你,”江水瓊也覺得自己的脾氣來得有些突然,“怪我。”

大概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江水瓊對杜馬說起了往事:“以前有一個客人,說我長得像海棠,就管我叫‘海棠’,他很討厭。”

“他會不得好死的。”

江水瓊輕笑著搖搖頭:“你知道前任宰相韓仕韓相公嗎?”

“因為侵占農田被罷黜的那個?”

“正是。他是被冤枉的。”江水瓊歎了口氣,“有一次這個客人喝多了說漏嘴,說是他在現任宰相王逸明王相公的授意下做的。韓相公每日要批那麼多公文,稀裡糊塗在自家宅院被造假的文書上留下印證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這種人,除非王相公倒台,不然他怎麼能遭報應呢?”

“......都過去了。”

“是。”江水瓊斂了斂眉,再抬眼卻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張大哥。”

“杜老弟、江妹子,你們不是回老家了嗎?”

“沒有,她病了,我想給她治好病再走。”杜馬回答說。

“那你們現在住哪裡?怎麼不回來住?”

“我們,嗐,不瞞張大哥說,我們身上的銀子不夠,就搬去彆的地方了。”

大概是怕杜馬會問他借錢,張大哥隻禮貌性地問了句搬去哪裡,就找了借口離開。見張大哥走遠,江水瓊問杜馬道:“你覺得方才的話,他聽見了多少?”

“應當沒有聽見。你叫住他的時候,他離我們還有些距離。”

“但願是。”江水瓊抓住杜馬的手說,“你全當我講了個故事,千萬莫要出去亂說,他們連宰相都不怕,何況我們這些人。”

“我知道,彆擔心。”

“杜郎,”江水瓊隔著帷帽看杜馬的眼睛,手輕輕覆上杜馬的臉頰,“你願意娶我嗎?”

“當然願意。”杜馬笑起來,“我從小就想,想了這麼多年,還是想。”

江水瓊也笑:“那我們成親吧。”

“好。等你的病好了,我們回老家,我一定讓你做最漂亮、最幸福的新婦。”

“不等了,下個月十五,月亮最圓的時候,我們成親吧。”

——*——

“他答應了嗎?”見江水瓊停頓,程璐開口問道。

“答應了。”江水瓊微笑,“也不知道從哪裡賺來的錢,他買了紅燭、還請人趕工做了兩件大紅的衣服。”

“你穿起來一定很美。”

江水瓊搖搖頭道:“我沒穿上。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才會催著他成親,但我也沒想到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我就咽了氣。”

程璐攪拌茶筅的手頓了一頓,才開口說:“很遺憾。”

“八月十五,和我被姨娘帶走的那天一樣,是個望日,”江水瓊微笑著對程璐說,“可惜月圓人不圓。”語畢,江水瓊端起麵前的茶盞,一口將盞中的茶水飲儘。

程璐問:“你想用這個故事換什麼?”

“姑娘,你在這裡一定見過許多人吧?你覺得與他們相比,我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程璐看著江水瓊,腦海中掠過無數個故事,覺得人生無法這樣簡單地橫向對比。但江水瓊沒想要她的回答,所以不等程璐開口,江水瓊就又說:“我覺得我足夠不幸,卻也足夠幸運,所以我很滿足、沒什麼想要的。但要說遺憾,我倒真有一樁事,隻是今生做不到了。”

“什麼事?”

“我答應了與杜郎共白頭,可是食言了。”

“共、白、頭。”程璐一字一句地重複道。

程璐突然想起了另一幅畫卷:那一年她不過稍長於江水瓊被賣入園子的年紀,那一年她還叫方璞,那一年她還是俞國國君捧在手心裡、最珍視的小公主。

方璞生性肆意,自幼與大將軍之子常晟一同學習,許是和男孩子混多了,方璞也就耐不住宮牆內的生活。好在父皇寵愛她,所以不論是習武還是偷跑出宮,往往都采取默許的態度。如果常晟在盛京,就陪著她在街上轉悠,俞帝再安排幾個便衣侍衛跟隨。

這日便是。

前幾日才立冬,天氣愈加寒冷,但仗著自己年輕,方璞和常晟穿的都很是單薄。天氣這麼冷,街上人也不多,方璞除了最初興奮地買了串糖葫蘆外,便一直興致平平,後來索性拉著常晟到畫店看畫。

方璞的琴棋書畫談不上登峰造極,但畢竟是一國公主,自小跟著最出色的師傅學、人又聰明,總也算是略有造詣。方璞很少能在市集上看見滿意的作品,常常是畫的技法夠了、意境卻又不足,或者畫的胸懷足矣,筆法又顯稚嫩,所以她向來隻是隨意看,全當學習。

常晟和方璞相似,雖說是大將軍之子,但畢竟也是世家子弟,講究文武雙全。琴棋書畫他不算精通,大概講兩句總能糊弄個事兒。是故方璞評點書畫的精髓與不足時,常晟也會在旁發表他的看法。

兩人又一次就著一幅畫爭論起來,店家說畫上畫的是京郊的西山,方璞說不對,說這盛京雖然到處是銀杏,但西山還真就是一棵都沒有,所以這滿山的黃色決計不可能。常晟說西山深處確實有幾株銀杏,滿山黃色不至於,但一隅金黃總是現實。

爭論半天也不見有個結果,方璞索性道:“我們現在就去西山,看看誰說的對。”

“不行,今日太晚了,下次再去。”

“我說去。”方璞擺起公主的架子。

“我說不去。”奈何方璞的“官威”在常晟這裡完全沒用。

方璞見常晟不吃她這一套,立馬換了表情,連聲音都軟糯下來:“求你了阿晟,我們去嘛,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溜溜彎兒。”

“現在出發,恐怕等回來的時候天都大黑了。”常晟避過店家說,“陛下知道會生氣的。”

“不會的。父皇舍不得跟我生氣。”方璞拉住常晟的袖子,“去嘛,阿晟。你忍心看我一天到晚憋在宮裡,好不容易出一回門還沒有事情做嗎?”

常晟前段時間跟著父親在北境住了幾個月,想來方璞確實有段時間沒出門了。

見常晟開始動搖,方璞又再接再厲道:“你都不知道我這段時間過得有多慘,每天四書五經看得我頭大就算了,閒下來還要被逼著練琴,說是放鬆。阿晟你評評理,這哪兒叫放鬆啊,明明是折磨人。”

“哪位公主不是這麼過來的?就你意見多。”

方璞不為所動:“求你了阿晟,帶我去嘛、去嘛。”

常晟確實不懼公主的官威,但他也真的扛不住方璞的撒嬌。自然而然的,常晟在這次爭論中敗下陣來。方璞今日帶了兩個侍衛出門,常晟吩咐其中一個回宮稟告,又叫另一個備車帶公主去西山。後者被方璞攔下,方璞說不如騎馬、早去早回。

原本是三人一同往西山奔馳,但方璞壞心思地加了速,常晟從小練習騎射、追上她不在話下,侍衛卻漸漸被甩在了兩人身後。方璞回過頭嫌棄地看了一眼侍衛,對常晟笑道:“你看看我父皇練的這是什麼兵,連我都追不上。”

“怎可妄議陛下。”

方璞轉過頭朝常晟大笑,手上的馬鞭絲毫不客氣地打在馬身:“駕!”

——*——

方璞是以找尋銀杏樹的名義跟常晟出來的,但真到了西山,她又不在乎這件事了,隻是拉著常晟找又險又峻的荒路登山。

初時天氣尚好,方璞一邊登山,一邊要常晟跟她講北部邊境的見聞,常晟就提起當地有意思的習俗和美味的食物。方璞聽得興致大增,非要常晟答應下次帶她一起;常晟說自己原本就是為方璞探路的,還說他認識了一位薑國的公子,有機會還能帶方璞去鄰國看看。

山愈登愈高,天氣卻漸漸轉陰,不等到達山頂,鵝毛大雪便紛紛而落。常晟略加思索,怕雪天路滑,貿然帶方璞下山會有危險,便打算等侍衛來支援。反正西山沒多大地方,侍衛見他們一直不下山,肯定很快就到,他們現在不如去方才路過的山洞避一避雪。

誰能想到今年盛京第一場雪有如此威力,兩人還沒等走到山洞,身上就沾滿了大雪。方璞笑常晟像個老爺爺,常晟還嘴說方璞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常晟拾了些枯樹枝,用火折子點燃,給方璞烤火。畢竟是突如其來的大雪,兩人穿的輕薄,即使有火堆,也還是覺得冷。加上自之前吃了一根糖葫蘆後,誰都沒再吃東西,在山洞坐了沒多久,方璞便開始打哆嗦,肚子也叫嚷起來。

“我出去看有沒有野兔,給你打一隻回來。”

“冬眠呢。”方璞拉住常晟,“這麼冷的天,你上哪兒找兔子?”

“那我就找些野果,總能充充饑。”

“我和你一起。”

“你在這裡待著,彆動,我一個人去。”

“不行,我自己害怕。”方璞毫無懼色地說,“誰知道這山洞裡有沒有蛇啊、老虎啊,萬一你把我丟在這裡我出了什麼事,你怎麼和我父皇交待?”

常晟無奈地笑:“走吧。”

方璞跟著常晟出了山洞,問道:“我們往哪邊走?”

“北,我記得北邊不遠處就有幾棵野果樹。”

雖然方璞自幼爬上爬下,但是大雪天還在荒山野嶺可真是頭一回。此刻腳下踩著積雪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讓方璞有些不習慣,但許是常晟陪在身邊,給予了方璞足夠的安心,所以她一絲害怕的感覺都沒有。

兩人往北不過走了半盞茶不到的工夫,方璞就看見了樹上墜著的野果:“阿晟你看那裡,真的有野果!”

誰知常晟卻全然沒有她的激動,反而一把捂住方璞的嘴巴,示意她看向不遠處。

“那是、”方璞扒下常晟的手,悄聲問道,“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