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鐘情怕到相思路 ……(1 / 1)

五裡霧 秦焰 4856 字 12個月前

江水瓊以遠房表妹的身份,在杜馬的小屋住下了。

杜馬租住在離西城門不遠的一個四合院,雖然位置偏僻,但好在租金便宜。四合院還租住著另外兩戶人家,一是杜馬借粥的許大娘,靠做些繡活兒過日子;再有就是姓張的一對夫妻,男人遊手好閒、偶爾打打一兩日的散工,女人在一大戶人家幫襯。

江水瓊留下後沒多久,就又發起了高燒。杜馬踟躕片刻,還是決定去請郎中。郎中與杜馬相熟,知道杜馬人好,沒等杜馬開口就說江水瓊的病他不會往外傳,讓杜馬不要擔心房東得知以後會把他們趕出去。杜馬千恩萬謝的同時郎中又澆了一盆冷水,說這病他治不來,不光他不行,全盛京就沒有郎中行,哪怕是宮中的禦醫,最多也隻能給江水瓊延續一段時間的性命。郎中知道杜馬來盛京是為了找人,便要杜馬想清楚將所有的積蓄都投入這個無底洞值不值。

“她正是我一直找的人。”

郎中拍了拍杜馬的肩膀,叫杜馬隨他去抓藥。

江水瓊的高燒在兩天後退去,但她整個人顯得倦怠不已,常常是杜馬晨起工作時她在床上躺著,杜馬日暮回家後她還是沒有精神。郎中說這是正常的,杜馬也就不甚在意,隻是江水瓊自己總覺得過意不去。

接下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裡,江水瓊的病便一直斷斷續續。大多數時候她身子乏累、嗓子沙啞,偶然也會發幾天高燒。

有一次連著燒了三天都不見好轉,郎中說能不能挺過去隻看江水瓊的造化;杜馬便整日守在江水瓊榻前,一會兒說他這些年的經曆,一會兒說他要十裡紅妝娶她。杜馬湊在江水瓊耳邊,問她願不願意與他白首不分,發著高燒的人沒法兒回複他,但杜馬相信自己還是聽到了微弱的一聲“嗯”。

熬過這次高燒,江水瓊的身體漸漸好轉,但多數時候仍是倦怠。

這天她難得有氣力,便想為杜馬做一頓飯。

江水瓊起身後先是拿起一扇小銅鏡照了照——鏡子是杜馬未尋見她時買的,前段時間送給江水瓊,但江水瓊不願看見自己日漸消瘦的模樣,便放在櫃子中、一直沒有使用。江水瓊看著鏡中自己沒有血色的臉,無聲地歎了口氣,她不想要杜馬看自己今日之枯槁,卻也深知再難尋回昔日之俊俏。

江水瓊拿出木梳為自己整理頭發。這些時日她的頭發一直是杜馬打理,今日自己一上手,才知頭發脫落得多麼嚴重。曾經一頭烏黑亮麗、叫園中姐妹羨慕不已的長發,如今不僅所剩無多,更是乾枯毛躁、沒有一絲光亮。

手中的銅鏡不覺掉落,在地上磕出不大不小的一個凹洞,江水瓊這才回過神來,將銅鏡從地上拾起。本想直接塞回櫃子,卻又鬼使神差地拉開衣領,看自己的脖頸。當初的膿腫有些平複下去,變成永遠無法消退的印子;有些又轉變成了紅色的疹子,看著滲人。江水瓊不知道這是花柳病的發展階段,還是說明她的病已經在好轉,她隻是慶幸這些惱人的東西沒長到她的臉上去。

江水瓊想要落兩滴淚悲歎一下自己的命運,卻又覺得如此還能被杜馬珍視、照顧,實屬難能可貴,她應當感恩。

出門時見鄰居張大哥站在院中曬太陽。因為聽杜馬說過那對夫妻的事,江水瓊對張大哥沒什麼好感,但鄰裡之間不方便表露,她從禮欠了身子算作招呼,卻沒想到張大哥不理她的冷淡,要和她聊上兩句。

“江妹子你從哪裡來啊?”

“老家。”

“是嘛。”張大哥語義不明地笑了笑,“我見妹子你的禮儀規矩,可不是那勞什子村野農婦能比的。”

“我父親是讀書人,小時候教了不少規矩。”

“你們老家是什麼地方,怎的照著盛京教規矩?”

“張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沒彆的意思,我就是好奇。”張大哥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都怪我這張臭嘴瞎說,妹子你彆介意。”

江水瓊不想給杜馬惹事,打圓場道:“鄉下人不懂這些,要是有什麼東施效顰的地方,張大哥就莫要笑我了。”

晚上江水瓊將這一段說與杜馬,杜馬說那姓張的整日與人鬼混,跟著人見過幾個樓裡的姑娘也有可能,但他絕沒有本事混到江水瓊的園子裡去,讓江水瓊不要擔心。江水瓊知道杜馬不願意聽她說她給他添了麻煩,就朝杜馬笑,說自己的狀態愈加好了,以後她來做飯。

“你做的飯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你笑我沒有長進?”

“不,我是說我很喜歡、很懷念。”

——*——

“姑娘成過親嗎?”江水瓊斂去眼角險些滑落的淚珠,問程璐道。

程璐不作答,親自為江水瓊點了一杯茶。

程璐接過桐安從櫃中取來的茶餅,將之置於茶碾中研磨成粉,然後在盞中調成膏狀,又加入沸水以茶筅攪拌,往複七次,才將這一盞茶遞到江水瓊的麵前。

“嘗嘗。”

“龍團勝雪?”江水瓊輕抿茶水後說,“這是貢茶。”

程璐輕笑了一聲:“我有貢茶不稀奇,姑娘喝過才是奇怪。”

“我曾經,也紅過。”

程璐頷首,為自己也點了一盞茶後,回答了江水瓊開始的問題:“沒有,我沒有成過親。”

“我也沒有。”江水瓊頓了頓說,“那大概是我想象不到的幸福。”

——*——

江水瓊的狀態確實愈加好了,身上的膿腫轉變為紅疹,紅疹又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消下去,隻留下一些疤痕。杜馬問過郎中疤痕能不能消,郎中說上好的舒痕膠或許有效,但一盒價值千金,讓杜馬不要多想了。江水瓊質疑杜馬莫不是嫌棄她,得到否定的答案後說她不介意這些痕跡,能與杜馬朝夕相伴已甚是知足。

兩人的生活狀態愈發像一對尋常夫妻。杜馬白日出去工作,江水瓊就在家裡做雜務,有時候也會跟著鄰居許大娘學學刺繡,雖說手藝拿不出去賣,但給杜馬補補衣服總不是什麼難事。後來江水瓊親手給杜馬縫製了一套新衣服,把杜馬激動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利索。

張大哥不是沒有再試探過,但江水瓊昔日與達官顯貴虛與委蛇的本事不是白練的,況且張大哥也沒多大的壞心眼,哪裡能生出多麼下|賤的聯想。張大嫂也時不時和江水瓊聊聊天,某種角度上講,兩人都是苦命的女子,哪怕不深交,也感受得到彼此的不易,相處便多了體恤。所以整體而言江水瓊和這兩戶鄰居的關係很是和睦。

如果不是江水瓊會把自己的碗筷與杜馬的分開,如果不是江水瓊會拒絕所有與杜馬的身體接觸,如果不是彼此之間的相處有這樣那樣的無可奈何,那他們二人就不僅是“像”一對尋常夫妻了。

隻要江水瓊的身體狀況允許,杜馬就會拉著她在汸河旁散步。

江水瓊最喜歡上元節的花燈巡演和夜晚的煙火表演,她在盛京待了這麼多年,看儘繁華與鋪張,卻甚少見到普通人臉上洋溢的質樸而又堅定的快樂。江水瓊會在中秋節點上一盞河燈,祈願身體健康,祈願幸福綿延;或是在中元節放上一盞河燈,悼念往昔不追,期待來日靜好。

齊國建國近四十年,近年來國內時局安穩,邊境少有戰亂,大有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盛京也就取消了自俞末開始施行的宵禁政策。是故不論晝夜,汸河邊總有不少商販推著小車做生意,有賣小吃賣首飾的,也有套圈兒玩雜耍的。江水瓊喜歡和杜馬穿梭於其中,哪怕二人沒有多餘的積蓄承擔消費的快樂,隻是看著這繁華熱鬨的景致,都讓江水瓊覺得歡愉、覺得與杜馬相愛相守的滿足。

杜馬後來又給江水瓊買了一麵小銅鏡,江水瓊嗔怪他浪費,杜馬不反駁,隻是和江水瓊說她是他眼中最美的姑娘,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會是。

杜馬此時便坐在河邊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攤位,跟江水瓊說銅鏡是在那裡買的,還有江水瓊現在用的木梳也是。店主告訴杜馬梳子是相思,杜馬又告訴江水瓊說很高興自己找見了相思的人,還能與她坐在河邊看人來人往、說萬般思緒。

江水瓊甚少談起她曾經的事,但她現在倚靠在杜馬的肩膀,同他說起過去上千個黑暗的日子,她都是靠著杜馬當年一句“我一定會去找你”才能撐下去。江水瓊說她懷念小時候的生活,如果可以,她願意付出一切回到過去。

杜馬輕輕拭去江水瓊臉上的淚光,一個做粗活兒的漢子,此時連觸碰都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弄疼了麵前的美嬌娘。杜馬捧起江水瓊的臉頰,覺得心中滯鬱,仿若有千言萬語要講,卻一字一句都說不出來。

江水瓊望著杜馬,勾起一個燦爛若今晚的圓月的笑臉,問道:“我們回老家好嗎?我不喜歡盛京,我們回去吧。”

“好。”杜馬第一次吻上江水瓊的臉頰,“回去,我們成婚。”

——*——

都說自古天不遂人意,江水瓊從未如此刻般體會到這句話的無奈。自二人說定要回老家,杜馬便開始著手準備,然而就在約定好啟程的前一天,江水瓊又病倒了,但這一次,卻不僅僅是發燒、乏力這麼簡單的事了。

江水瓊打包行囊的時候,雙腿突然感到了一種劇烈的疼痛,仿佛有千百支箭一齊刺進皮肉、甚至紮穿骨骼,叫她感受到無可抵抗的痛苦——江水瓊的汗水立即濕透衣衫,她毫無預兆地跌坐在地上。儘管疼痛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江水瓊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對雙腿的掌控權。開始她以為是疼痛導致的酸麻,然而在這種感覺很長時間都沒有消退、自己多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後,江水瓊才意識到她是真的站不起來了。

杜馬回來的時候天已大黑,但江水瓊沒有點上火燭,他還沒來得及調笑兩句,就見火光映照下,江水瓊抱著自己的雙腿縮成一團躲在角落。抬起頭時,杜馬看見江水瓊紅腫的眼睛,和滿臉沒有乾透的淚痕,她說:“杜馬,我可能走不了了。”

郎中搭著江水瓊的脈,頭搖了又搖,杜馬想要請郎中到室外說江水瓊的情況,卻被江水瓊攔住,她說:“告訴我,我想知道。”

郎中歎了口氣,說:“我也沒想到姑娘的病發展得這麼快。”

“病?她的病不是好了嗎?”杜馬打斷郎中的話,“她有一年多不起疹子、也不發燒了,甚至精氣神兒也好了不少,先生您看不出來嗎?她真的好了!”

郎中神色複雜地看了杜馬一眼,伸手搭在杜馬的肩膀,接著說:“姑娘的病發展起來會有三個階段,最開始是皮膚長一些斑疹、膿腫,我第一次見到姑娘的時候,姑娘的病差不多就發展到第一階段的末尾。”

“是,但很快就消下去了,然後開始起紅疹,還會發燒、頭痛。”杜馬接過郎中的話說。

“這就是第二階段,這一階段有些人會生紅疹,有些人的紅疹還會再轉變為膿腫,潰爛、留下疤痕。同時還會伴有發燒、頭疼等等症狀,姑娘也經曆過了。通常來講從第二階段到第三階段要幾年的時間,所以你來問我你們能不能離開盛京的時候,我是覺得沒有問題的。”

“那、那現在呢?”

“姑娘的雙腿會經常感到疼痛,像今天這樣沒有辦法站立不會常見,但想像正常人一樣走路隻怕會變得艱難。再有,姑娘的皮膚可能會再生出一些囊腫,這些囊腫也許會遍布全身,也許隻會在某些部位。有些人即使這樣也能再活幾年甚至十幾年,但也有人......實不相瞞,姑娘的病發展到現在我也沒有辦法了,隻能靠草藥吊著性命,能撐多久都是姑娘的造化。”

“不可能!她隻是最近乾活兒乾太多,太勞累所以一時站不起來,不可能是病又重了。”杜馬緊緊抓著郎中說,“她病好了,你親口跟我說已經不礙事了,你說我們就算回老家也沒關係。你再好好看看她!憑什麼,憑什麼是她生病,憑什麼害她成這樣的人還好好活著!”

“杜馬!”江水瓊忍著淚意,出聲製止道。

“你再看看她。你是不是擔心我們錢不夠?沒事,我去湊、去借,你彆擔心,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我們用得起。”杜馬還是和郎中“討價還價”地說,“求你了,要不我去給你幫忙,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收一分錢,隻要你能治好她。”

“對不起,我也很想幫你。”郎中見杜馬這副模樣,不無難過地說道。

“我拿我自己來換好不好?你能不能讓我生病,讓她好起來?沒關係,我是個男人,我撐得住,你幫幫我好不好?你......”

“杜馬,”江水瓊溫聲打斷杜馬的話,說,“送送先生吧。勞煩先生,這麼晚還跑了一趟。”

“姑娘的病現在不會傳染了。”郎中出門前又說了一句,“你們、好好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