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名叫江水瓊,來自齊國都城盛京北邊的一個小鎮子。她的父親是個落魄秀才,母親生下她沒多久就撒手人寰。儘管家境不好,但父親一直在能力範圍內給予她最好的,所以江水瓊的童年還算幸福;也是父親的教導,江水瓊讀過些書、會誦些詩。
齊國男女風氣不算嚴苛,在父親的默認下,江水瓊與同鄉的杜馬還算交好。杜馬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小時候跟著江水瓊的父親識字,奈何沒什麼讀書的天賦,鬥大的字也沒認了一籮筐。但江父覺得杜馬是個好孩子,很喜歡他。
江水瓊十三歲那年江父重病,家裡沒錢買藥,能借的親戚借了個遍也沒能救回江父。
江父去世後,一個遠房姨娘將江水瓊帶走。啟程前杜馬來阻攔,但姨娘說杜馬連自己都養不活,非賴著江水瓊就是要她陪他一起受罪。
太多的細節江水瓊已回想不起來,她隻記得離開的那天是個十五,晚上睡不著、一個人看月亮的時候,腦子裡翻來覆去隻有杜馬追著驢車大喊的聲音:“你等我,我一定會去找你!”
姨娘說要收養江水瓊,將她帶到盛京之後,卻轉手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丫鬟。
姨娘拉著江水瓊的手說對不起她,江水瓊倒還算平靜,她隻問宅子是什麼地方。姨娘說是官老爺的宅子,在富貴人家做丫鬟,也比在窮人家做女兒過得滋潤。江水瓊不置可否,說自己模樣周正、又識得幾個字,應該賣了個好價錢。見姨娘支支吾吾不答話,江水瓊就接著說她謝姨娘在父親重病時借來銀子的恩情,此番她也算是將欠的債還清了。
後來江水瓊偶爾會夢到那一天,她相信姨娘沒有撒謊,她相信姨娘不是故意將她推入火坑。
齊國是新朝,小四十年前這地界還叫俞國,不過齊國的政法製度大多沿襲了俞國的傳統,比如“官員不許狎妓”一條。然而勾欄生意是大買賣,其中暴利自不必多講,單是男人的色膽,便注定會有人遊走於律法的灰色地帶。
現今的齊國皇帝空懸後位三十餘年,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是皇貴妃。這位皇貴妃娘娘有一個很是疼愛的弟弟;弟弟呢,又有一房很是寵愛的小妾;而小妾,也有一個關係十分親密的弟弟,江水瓊叫他“老爺”。
江水瓊正是被賣到了這位老爺的府中。說是府中還不貼切,準確來講她是被賣到了老爺秘密開設的園子裡。
因官員不得狎妓,老爺造了這麼一處園子,對外說是吟詩作賦、附庸風雅,實則卻是為當朝官員提供魚水之歡的暗娼園子。江水瓊被賣進這樣的地方,自然不是當丫鬟這麼簡單的事。
江水瓊不是沒有反抗過,但被捉住暴打過幾次之後,她便不敢再逃、再抗拒。
園子裡的生活暗無天日,說起來客人們在朝堂上各個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可一旦關上門脫掉衣服,便是個頂個的惡心。尋常玩玩也就算了,最怕有特殊愛好的客人,那些人誰的手上沒玩過過勁兒、要了人命呢?
江水瓊很難說自己與那些被玩死的姐妹相比是幸運還是不幸。說她不幸,她從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保存下性命;說她幸運,卻也沒逃過染上花柳的命運。
花重金為一個姿色漸衰的姑娘看病,還是用這筆錢買一個新姑娘到園子裡來,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思考的問題。所以當仆人把江水瓊丟棄在郊外的時候,江水瓊相信這就是她今生的命運了。
“那晚霧氣很重,我躺在草地上想最後看一次月亮,但是什麼都看不清。”江水瓊朝程璐笑笑,接著說,“杜馬能看見我,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在江水瓊被遠房姨娘帶走之後,杜馬也一個人踏上了趕往盛京的路。
即使在盛京,沒有文化的人也不是少數,杜馬能識得幾個字已是難得,加上他人老實又能乾,沒多久就找到一家雜貨鋪做學徒。但是盛京太大了,杜馬找了好些年都沒找見江水瓊,好不容易打聽到帶走江水瓊的姨娘的消息,卻是對方在盛京生活不下去、回了老家。
杜馬留在盛京工作的同時,不忘繼續打聽江水瓊的下落。有時陷入生活的迷茫、或者找尋的僵局,杜馬就坐在城中的汸河旁看人來人往、火燭通明。他不知道江水瓊在哪裡,甚至不知道江水瓊還記不記得他,但隻要想到他和江水瓊生活在同一座城池、看著同樣的月光,杜馬就覺得滿足。他想他一定要努力工作、認真攢錢,等找到江水瓊的那一天,他要帶她坐在這汸河邊,訴說他對她的思念。
杜馬打雜的店鋪也不是什麼大門臉兒,顧客中有不少都是住在郊外的窮人,每逢月底,杜馬就會去他們家中催債。這天杜馬催債的一戶人家,男人生了病,杜馬幫忙又是請郎中、又是墊銀子的,回程時已入了夜。借著朦朧的月光,杜馬看見不遠處雜草叢生的地方有個什麼物件,他看不太清,走近了才發現是個人。
“水、水瓊?!”杜馬看清那人的臉,說不出是驚是喜。
夜深露重,江水瓊又生著病,被杜馬發現的時候,已經發了高燒。杜馬連忙將江水瓊帶回自己租住的小屋,煎藥、喂藥折騰到天大亮,江水瓊都沒能醒來,杜馬便請了假在她身邊陪護。
昨夜忙著照顧江水瓊,一直沒仔細看她,這會兒杜馬才有功夫好好看看江水瓊的變化。
在草地撿到江水瓊的時候,杜馬並不敢百分百確定,畢竟兩人分彆時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孩童、稚氣未脫,但現在仔細觀察了她的容貌,杜馬覺得和心中的想象一模一樣,或者說美貌更甚——江水瓊長開的眉眼撩人心弦,就連身姿也散發著成熟的魅力,杜馬不禁看呆了眼。
江水瓊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杜馬眼中狂熱的迷戀與深情。
男人這樣的眼神江水瓊見過太多次,所帶來的隻有無儘的侮辱與傷痛。所以她未及辨認眼前人,下意識便要向後躲:“我有病,你彆碰我。”這是江水瓊能想到保護自己的最好的辦法。
“水瓊,我是杜馬。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杜馬。”杜馬見江水瓊這副反應,一時有些遲疑——他既想親近江水瓊,又害怕自己的親近會刺激她,所以隻得與她保持著距離,然後焦急地解釋道。
“杜馬?杜馬!”江水瓊先是遲疑地辨認,確定了眼前人正是杜馬之後,連忙擁抱住他,“我怎麼會忘記你呢,杜馬,你來找我了,你真的來找我了!”
“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要做到。”杜馬的臉上展開笑容,手臂也環抱住了江水瓊。
然而就在杜馬擁抱住江水瓊的同一刻,江水瓊卻突然想起自己染上花柳的身子,已非昔日可比,所以連忙推開了杜馬。杜馬倒是不介意,隻當江水瓊害羞,大大咧咧地問江水瓊想吃什麼、他去給她買。
江水瓊在思考該如何告訴杜馬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所以沒聽杜馬的問題,就輕輕搖了頭。杜馬也沒有察覺到江水瓊的異常,隻是說:“不吃飯可不行,方才見隔壁許大娘熬了粥,我去要一碗。”說完也不管江水瓊的反應,轉身就往廚房走去。
江水瓊看著杜馬離開的方向怔愣不語。她不想告訴杜馬她的遭遇,也不想讓杜馬知道她染上的病,她希望在杜馬心中她永遠都是美好的、永遠都停留在那個無知無憂的年紀。
這樣想著,江水瓊便連忙穿鞋離開,還沒邁出大門,就碰上了端著粥回來的杜馬。
“怎麼下來了?你病還沒好,回去躺著。”
“我、我還有事,必須要走。”
“你先等一下。”杜馬把粥放在桌案上,又從櫃子裡翻出一個盒子,遞給江水瓊,說:“這是我這些年攢下的積蓄,我不知道夠不夠,不夠也沒關係,老板對我很好,我可以先找他借,總能湊夠的。”
“你、什麼意思?”
“水瓊,我要幫你贖身。”杜馬看著江水瓊認真地說,“我知道你當年一進京就被你姨娘賣去當丫鬟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氣自己當初沒有能力保護你,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你,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你回去受苦。”
江水瓊強忍住眼裡的淚水,低下頭不敢直視杜馬,緩慢卻又堅定地搖頭:“不夠的。杜馬,你就當沒有見過我吧。”
“總要試試。”杜馬並不死心,“不夠我就去借、去湊。我絕不會再讓你去當下人。”
“湊不夠的,不管怎樣都湊不夠的。”
“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走?”杜馬見江水瓊這副模樣,心中有了彆的計較,“還是說你有了相好?”
“沒有!”
“那就聽我的。帶我去你......那裡,我和他們談,求我也要求他們給你自由。”
“他們不會答應的。”江水瓊一邊說,一邊作勢離開,“我真的得走了。”
杜馬攔住硬要出門的江水瓊,“你非要回去的話就帶我一起,大不了我也把自己賣了,當仆人陪你。”
“你胡說什麼。”江水瓊猛地抬起頭,看向杜馬。
方才江水瓊隻確認這人與記憶中模樣的偏差,未曾仔細琢磨杜馬的眉眼;此時她看向杜馬,發現對方已然洗脫當年稚氣的模樣,雖然容貌談不上英俊,但絕對比她見過的大多數男人都更有魅力、更有吸引力。
“我沒有胡說。我過去陪你,你要是遇上什麼麻煩事、糟心事,總有個人能幫你。就算我幫不了你,聽你訴苦水的耳朵也是有的。”杜馬解釋道,“水瓊,我找了你七年,我不能看著你又離開我,卻什麼都不做。”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江水瓊的聲音很輕,說不清是疑問、還是歎息。
“我......”杜馬難得語塞,“你不知道嗎?我、我喜歡你。”
聞聽此言的江水瓊麵上並無反應,她輕輕闔上雙眼,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歡喜,卻也從未如此無力。江水瓊的內心天人交織、矛盾至極——一方麵,她想瞞著杜馬,讓此時的歡愉長一些、再長一些;另一方麵,她又深知歡愉不能長久,越是拖延,越會讓揭開真相變得艱難、痛苦。
“你怎麼不說話?”見江水瓊一直沉默,終是杜馬先開了口。
在杜馬說話的一瞬間,江水瓊做出了決定。
她睜開眼睛、但垂下眼眸,無聲地歎了口氣,說:“我生病了杜馬,活不了多久了。”
“不可能!”杜馬抓住江水瓊的手,“生病了我們就治,這是在盛京,盛京有很多好大夫。”
“治不好的。”江水瓊掙開杜馬的手,撩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有著幾處爛瘡的小臂,“看到了嗎?這隻是個開始。”
“怎麼會?怎麼搞的?”杜馬看著江水瓊的手臂語無倫次地說道,他想要為江水瓊清理膿瘡,又怕自己的觸碰會弄疼她,最後翻來覆去也隻能問一句:“疼嗎?”
“不疼。”江水瓊抬起頭來、看向杜馬,微笑著說:“你看看就好,彆碰,我怕傳染給你。”
“你得了什麼病?”
“花柳病。”江水瓊臉上掛著平靜的微笑,語氣波瀾不驚地如同敍述早上吃了什麼一般,但隻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從心底升騰起來的悲憤與絕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得知自己被賣作妓|女時更為強烈。
“我被賣去了妓|館。”江水瓊解釋道。
杜馬無助地後退了幾步,顯然是不願意接受現實。但江水瓊卻將他這種行為解釋成厭棄,她來不及深究滴水未進的自己口中為何會蔓延出苦澀的味道,就連忙伸回手臂,將衣袖整理好,嘴上還不忘記囑咐道:“你的被褥我躺過,安全起見最好都燒了。我不打擾你了,你就當從來沒有見過我吧。”
江水瓊語畢,又連忙搖頭道:“不,你就當江水瓊死了,死在那年她進京的路上。”
杜馬神色複雜,江水瓊讀不懂,也不想嘗試去理解。她感受到杜馬如寒冰般的冷厲,覺得自己再不能多停留一刻,連忙起身向外走去,卻在一隻腳邁出房門的時候被杜馬拽住手腕:“留下來,我帶你治病,不管是什麼病,我們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