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晚來天欲雪 “我……(1 / 1)

五裡霧 秦焰 4726 字 12個月前

“叛亂可平?”端坐在龍椅的中年男人雖然看上去與往日無異,但聲音的激動已然出賣了他此刻的心情,以至於話音還未落地,他就大步走下龍椅,親自攙扶跪在地上的少年將軍。

“八萬禁軍已將宮城團團圍住,”將軍沒有接受皇帝的好意,仍恭敬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求陛下同意禪位。”

“禁軍?”皇帝不自覺後退兩步,聲音也顫抖起來,“你,朕信任你才會將禁軍交予你,你竟然......來人,來人!”

“整個宮城都在禁軍的掌握。”將軍仍是不動聲色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才說,“請陛下同意禪位。”

“禪位?”皇帝認命地笑了笑,“你直接殺了朕不就好了,何必這麼麻煩。”

“晟兒自小在陛下身邊長大,絕不會傷陛下分毫。”

皇帝一腳踹在將軍的肩膀:“你還記得是在朕的身邊長大!”

將軍被皇帝踹倒在地,但他幾乎立刻爬起來重新跪好,連磕了幾個響頭後,說:“隻要陛下同意禪位,晟兒任陛下處置。”

“你,你......”皇帝指著將軍說不出話。他看上去惱怒、惶然,還有不願意承認的絕望。

此刻大殿內安靜得連落根針的聲音都聽得到,但皇帝和將軍誰都沒有出言打破沉默。

與此同時,公主人未至,歡欣雀躍卻已傳進大殿:“父皇!他們說阿晟回來了!”

將軍聞言猛然起身,向宮殿外張望——雖然他逼宮前已一再強調不能傷了皇室中人,但此刻擔憂的心情還是占據了上風,他驚惶地朝殿外的部下們大喊:“彆傷她!”

趁將軍走神的功夫,皇帝猛然抽出將軍腰間的佩劍,沒等將軍反應過來,劍就刺進了皇帝的身體。

噗——

“璞......”

將軍的呼喊聲被利劍穿心的聲音掩蓋,他看到公主臉上的神情由歡喜到震驚,甚至於笑容都還沒來得及完全收起,眼睛便蓄慢了淚水。將軍忙轉過頭,隻見皇帝搖晃的身體和被鮮血染紅的黃袍。

事情發生得太過於突然,以至於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說不能接受發生了什麼。

公主再顧不得看將軍,她飛奔著跑到皇帝身邊,接住皇帝搖搖欲墜的身體,大喊道:“父皇,父皇!”

皇帝看著自己的小女兒,用生命的最後一句話,喚了女兒的名字:“璞、兒。”

——*——

程璐醒來以後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沒有夢魘的餘悸,也沒生出今夕何夕的感歎,她隻是盤算著一會兒該留在茶樓聽個故事、還是去忘川河邊看看熱鬨;下了樓見桐安忙碌著往桌上擺熱氣騰騰的早點,便知道今日起身的時辰與往常無異。

茶樓位於忘川河邊,是凡人轉世投胎的必經之路,程璐正是這裡的女主人。照理說轉世投胎的路口該熱鬨非凡,但這座茶樓卻總是冷清,因為能看見茶樓、還有膽量走進來的人並不多。程璐管這叫“緣”。

桐安是第一個走進茶樓的人。當年程璐才來此地、跟母親學習茶藝的時候,桐安偶然闖了進來,用一個故事換得程璐母親心軟,留在茶樓做個小丫鬟,與程璐作伴。也是因為遇見桐安的經曆,程璐定下了忘川茶樓的規矩——故事易茶,飲儘盞茶者,得以了卻心願。

程璐用過早膳便沿著忘川河散步,在地府待了幾十年,這是程璐戒不掉的習慣。桐安說忘川河的顏色時而血紅、時而腥黑,她覺得害怕,所以很少一起;程璐卻覺得忘川隻是一條普通的河,與人間的河流沒什麼區彆。

今日忘川河水清澈,河麵上還泛著幾葉扁舟,想來隻是地府平常的一天。

程璐行至孟婆婆處,見一個女子哭鬨著不肯喝下孟婆湯,問過鬼差才知道她是不能接受愛人在三生石上刻下了其他人的名姓。

有時程璐看著這些執著於三生石的凡人會覺得悲哀,雖說輪回轉世確會碰上那個曾被你刻在三生石的人,但彼時雙方都難言是何種形態,許是豬與人,又或是狼與兔;就算幸運一些,雙方都再度投胎為人,卻也失了從前的記憶。程璐不能理解如此又何苦執念於來世的相遇。

“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有人鬨上一鬨,鬼差們都懶得管了。”

程璐聽聲音便知是茶樓中的夥計嘉樹,於是順著他的話說:“左不過鬨個一時片刻,難不成真在這地方等上四十九日,換個灰飛煙滅嗎?”

死去的人要麼在地府登記造冊,要麼在四十九天內轉世投胎,不然便是靈肉俱滅。

“你這麼說我倒起了興致。”嘉樹在程璐身側坐下,“你就沒遇見過一個等夠四十九天的?”

程璐未置可否,隻道:“我見過一個等了四十八天的女子,說是情郎家中不滿意她,兩人便一同飲下毒酒殉情,結果一直沒能在這裡見到情郎。”

“後來呢?”

“最後一天我帶她回人間看了看,她的情郎已經娶了新人過門。”程璐說這話時,眼睛還望著那個與鬼差哭鬨的女子,“回來以後她二話沒說,喝下孟婆湯就去投胎了。”

“倒也是個癡情的姑娘。”

“癡傻還差不多。”程璐補充道,“正巧看見情郎給新婦吹笛,吹的還是當初寫給她的曲子。”

“所以說人這一顆心,最怕所托非人。”

程璐聞言轉過頭去看嘉樹:雖是個男子,但嘉樹的相貌絕對擔得起一句“漂亮”——一雙含情的桃花眼清澈無邪,高聳的鼻梁與清秀的眉形相得益彰,上翹的嘴角又為柔和的氣質錦上添花;若非淩厲的骨骼曲線,隻怕說嘉樹是個女子,都會有人相信。

“看我做什麼?”

“看你吐象牙,覺得驚奇。”

儘管嘉樹擁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但他同時也生了一張油嘴滑舌的嘴。

“我怎麼得罪你了?一大早就罵我。”嘉樹嘴上這麼說,但臉上不見絲毫不悅,“莊子說‘德有所長,形有所忘’,我這人這麼優秀,說話不怎麼中聽也不是缺點。”

“謬論。”見嘉樹即將開始今日第一番長篇大論,程璐連忙打斷他,問道,“你在等誰?三十年了還沒等到嗎?”

嘉樹是三十年前在冥君的安排下,來到忘川茶樓的。當年勾魂的鬼差誤將嘉樹的魂魄勾至地府,發現錯誤後嘉樹卻死活不肯回到人間,陽壽未儘的人又不能投胎轉世,冥君沒了辦法,便問程璐能否收留嘉樹,等他耗完陽壽。程璐覺得冥君能允許她留在冥界,已是極大的恩惠,這麼一點小忙自然不在話下。

最初的幾年,程璐以為嘉樹與桐安一樣,在人間經曆了太多的磨難,所以不願回去,但後來卻發現嘉樹並不抗拒重遊人間,甚至會主動帶程璐去看他生活過的地方。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對彼此的了解不斷深入,程璐便猜測嘉樹是在找一個人,又或者說是在等一個人。

這個問題是三十年來程璐第一次開口。

在程璐看來,主動分享的故事才值得傾聽,所以她總是等待對方開口。然而三十年來,程璐不問,嘉樹竟也不曾說,當真與他話癆的性子不符。

程璐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怎的就將疑問問了出來,許是哭鬨的女子勾起了她的回憶,許是嘉樹的話出乎她的意料,又許是三十年太久、連她都沒了耐性。

“彼岸花開了,你想吃點心嗎?”嘉樹並不作答,反問道。

程璐看著嘉樹,半晌沒有開口,嘉樹承上她的目光,毫不回避。

約莫過了小半柱香,程璐才收回視線,語氣平靜地說:“吃。”

——*——

冥界到處都是彼岸花,但經過三十年的嘗試,忘川茶樓的三人一致認為茶樓西邊那座峽穀中生長的彼岸花最是味美,是故程璐稱那裡為彼岸穀。彼岸穀由三座山頭組成,遠看似展翅的老鷹,在鷹身與鷹翅之間,彼岸花總是嬌豔。

某次閒談的時候,程璐提起自己的母親喜歡用各種花做點心——特彆是梨花,雖然直接吃花瓣會覺得酸澀,但母親做出來的糕點酸甜可口,甚是美味。程璐語氣間儘是思念,奈何回家一趟太麻煩,冥界又找不到原材料,隻能在夢中解饞。嘉樹聞言就道這冥界雖然難覓梨花,但到處都是彼岸花,不妨采來試試。

在幾次失敗的嘗試後,嘉樹終於做出了美味的彼岸花糕。自此,花糕配茶就成了忘川茶樓的又一特色。隻可惜彼岸花花莖有毒,少食清熱化痰,多食卻會腹瀉不止,所以大家在一次集體腹瀉後吸取經驗,嚴格控製花糕製作與食用的數量。

走不了幾步路,嘉樹就摘夠了花,叫程璐離開的時候,卻見程璐望著彼岸花發呆。

“想什麼呢?”嘉樹問。

“從前聽人說彼岸花是佛祖對人的憐憫,那些罪大惡極的人若是能聞著花香陷入沉睡,來世便會如他們夢中的場景一般;但若是不能,就會被忘川河上的大浪掀到水底,永世不得登岸。”程璐嗅了嗅花香道,“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佛祖跟你說的?”

哪怕是三十年的相處,程璐也沒跟上嘉樹的思路:“嗯?”

“你怎麼知道是真的?”

程璐抑製住翻白眼的衝動,回嘴道:“我和佛祖又不熟,哪兒像你。”

“我和佛祖也不熟,”嘉樹沒心沒肺地笑,“我和觀音比較熟。”

程璐“嘁”了一聲,解釋道:“冥君告訴我的。”

“冥君很閒嗎,怎麼什麼都同你講。”

程璐對於嘉樹有事沒事的找茬兒已經見怪不怪,她想了想說:“也沒有很閒,起碼他就沒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留在冥界。”

“你很想知道?”

“想。”

嘉樹抬眉,道:“但是我不想告訴你。”

程璐玩笑道:“你看你年紀輕輕的,要是等什麼嫁了人的相好轉世投胎,少說也要再等個一二十年。”

“你這是在猜我,還是在說你自己?”

程璐“哼”了一聲,起身往茶樓走去。

嘉樹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不是吧,被我說中了?”

嘉樹連忙小跑,跟上程璐的腳步:“誰啊?這麼不識好歹,你跟我說,我幫你收拾他。”

見程璐不理他,嘉樹又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彆生氣。

“我給你道歉行不行?

“你的相好肯定腦子有毛病,放著你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不要......你放心,日後我若是見到他,一定替你狠狠教訓。

“你說兩句話,彆不理我。

“程璐,程璐......實在不行你打我兩下,真的,隨便打。

“我都替你氣得慌,他憑什麼不要你,程璐你信我,他肯定是從馬上摔下過很多次,把頭摔壞了。

“你理理我好不好?要打要罵都行,彆不和我說話。

“他就是個混蛋王八蛋,被豬油蒙了心才會欺負你,我想想就來氣。

“......”

見嘉樹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程璐終於覺得聒噪,說:“我沒有相好。你可以閉嘴了嗎?”

“你還在生氣,你生氣我就不能閉嘴......”

兩人就這樣一路走、一路鬨,直到接近茶樓,嘉樹才說:“我沒有等任何人。”見程璐疑惑著看了他一眼,嘉樹又解釋道,“你不是問我在冥界等誰嗎?我沒有等任何人,我隻是覺得應該留在這裡。”

程璐沒有發表評論就推開了茶樓的大門,剛想告訴桐安今日不營業,就見店中端坐著一個身著粗布衣裳,但乾淨整潔的女子。這女子的儀表、氣質皆是不俗,可惜生了一身斑瘡,脖頸和袖口等沒被衣裳遮擋住的地方,都隱隱能看見流膿血的疤痕,甚至連那張漂亮的臉蛋上,也有幾處凸起的膿腫。

人死時是怎的模樣,到了冥界便仍是那樣。在此地生活了三十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模樣之後,程璐自然不會對這女子的外貌產生恐懼,她甚至連好奇心都少得可憐。見女子端坐於窗,麵前還擺著茶盞,程璐便輕點手指,將半盞茶注滿。

女子已被桐安告知茶樓的規矩——飲儘茶水者,才得以實現心願——自然明白程璐此舉意在拒絕,於是連忙起身攔住程璐,懇請程璐一定要聽一聽她的故事。

“姑娘,我悲情的故事聽得太多了,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

“不,我的故事很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