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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陸續進門的新入職員工隊伍末尾,埃莉澤隨手帶上門,默不作聲地落座最後一排。透過階梯會堂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金絲雀碼頭的天際線。拋光的摩天大樓玻璃反射著耀眼的藍光,讓人心生壓抑。她麵無表情地嚼著口香糖,翹著腿,腳後跟一下一下地敲打地毯,完全忽視了演講台上主管們那些冗長而慷慨激昂的開場白。
無論如何,這是周一,一個普通的早晨:擁擠的地鐵,耳機裡回蕩的大提琴旋律,以及帶有細膩奶泡的熱澳白。和那些西裝革履、精英模樣的同行者一樣,多虧了卡爾維特,埃莉澤的生活終於從陋居回歸到了某種“正軌”。
昨夜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十有八九剛從某個派對鬼混回來的卡爾維特身上還沾著淡淡的香水。他的阿斯頓·馬丁在閉塞的小道急停,一腳油門帶倒連排停著的自行車,幾乎讓整棟樓的住客都探頭張望。他穿著半敞的絲質襯衫,拖著兩隻路易威登行李箱,囂張地將熨燙好的外套、襯衫、中跟鞋統統塞進埃莉澤那狹小的房間。
“人靠衣裝,萬事得有個好頭,”他倚在門框,含著一絲戲謔,“沒人為你操心,我就得親自為我的小莉茲把關。”
十二平米的空間裡,他的聲音顯得格外膨脹。埃莉澤冷眼看著,但沒動。卡爾維特點點手機,用口型複述:“看資料,有事找我。”然後沒等她反應,利落地下樓,鑽進跑車,引擎轟鳴劃破夜色,留下一道迅速消失的赤紅尾燈。他又切換回家族繼承人的模式,直奔機場。
“誇張的個人秀。”埃莉澤嘟囔著,用力扣上被塞得過滿的衣櫃門。
現在,前排再度響起淅淅瀝瀝的掌聲,拉回了她的思緒。長達半個小時的入職動員大會終於在紀念品分發後結束。靠咖啡和走神混過半場,埃莉澤用短暫的神遊補回了昨夜的睡眠赤字。
大門再度打開,埃莉澤跟在隊伍後頭步入秘鑰創投的園區。這裡的一切因過度井然有序而顯得令人局促:投影著公司LOGO圖標的光標從地毯上遊走;五米高的交互式LED屏幕展示著公司發展軌跡;開放式咖啡吧的意式香氣彌漫;一個巨大的數據晶體從天花板垂下,光源像液態般流動。而走廊儘頭,是透明玻璃圍成的植物園,巡視機器人和自動噴水係統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阿卡諾瓦小姐?(Ms. Arkanova)”
背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德式口音,像理性的子彈擊中耳膜。埃莉澤回頭,看見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熨帖的深灰色西裝,領帶顏色精確到不會出錯的那種。他的頭發金得發白,梳理得整齊而乾練,帶著細框眼鏡,麵容嚴肅得像剛從模板裡扣出來。
“埃莉澤?”他又問了一聲。
埃莉澤懶懶地抬眉,將胸前那張夾著“Monday Sucks”紙條的工牌翻轉過來,露出自己的名字和照片,語調輕飄飄的:“是我。”
男人的目光在她的工牌上停頓了一秒,才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袖口襯衫的邊緣與手表的金屬邊框一同閃著冷光。埃莉澤克製地與他輕握了一下。
“馬修·施耐德(Matthew Schneider),你的主管。”他說,“跟我來,現在帶你熟悉園區的環境和相關人員。”
園區很大,與她相關的研究與開發部門占據了一整棟A座大樓。算法、框架、係統邏輯和倫理四個小組各司其職。辦公室裡隨處可見小機器人穿梭,窗簾會隨光線自動調節,走廊儘頭還有一張懸浮椅,幾位穿著連帽衫的工程師圍著討論,語速飛快,夾雜著“計算效率”“神經映射”等術語。
“數字解壓椅,是公司的待上線測試產品。”施耐德注意到她的視線,順勢指了指那張椅子,解釋道,“能與你情感鏈接,同時調動周遭捕捉的氟離子舒緩神經,員工都能試試。”
埃莉澤搖了搖頭,繼續跟著他走。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迎新會、入職手續、部門簡介,再加一堆數據表的交接。等到午休,大多數新人已經離開,因為領英或FB小組的提前建聯,此刻都三三兩兩組團去了園區的幾個食堂。埃莉澤的三餐時間從來不固定,她留在工位上,翻看上午發的資料包。電腦屏幕角落,一個陪伴AI小機器人緩緩睜開眼睛,對她眨了眨。
“又是個沒啥用的玩意兒。”她歎了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順勢關掉屏幕。
“真的嗎?波士頓,該死的冷!”
走廊另一端傳來大笑,一群人勾肩搭背地走過來。為首的是個穿薄夾克的青年,領口隱約露出標誌性的麻省理工紅白條紋。
“我們曾經翹課去看超級碗來著。”一個男生笑著說道,順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是個俄羅斯美女。”他們路過埃莉澤的工位,不知道是誰怪叫了一聲,有人停下打招呼。
埃莉澤摘下耳機,目光冷淡。
“你看起來好年輕,是實習生?”另一個棕發女生挑眉問,“樓下新情感理療椅開放了,我們準備去看看。要不要一起?”
“埃莉澤,新來的算法邏輯顧問。”她語氣平靜,“謝謝,但我沒有午餐的習慣。”
對方還想說什麼,手機震動劃破空氣。一個女孩掏出手機,瞳孔驟然收縮。
“哦……”她驚叫,“那個羅斯梅爾,今天被下發腦死亡病危了!”
消息在人群中炸開。有人惋惜,有人感慨。高個男孩低聲說:“我記得他是賓夕法尼亞的校友,傳奇就這麼結束了?”
“夠了,夠了!”為首的青年擺擺手,試圖收回對話的控製權,但眼神中明顯流露出幾分猶豫。他還想留下點什麼,最後隻是匆匆掏出一張名片,乾脆利落地放在埃莉澤的桌角,連動作幅度都略顯誇張,
“嘿,我就坐在你背後。如果你改變主意,或者想認識一下大集體,我是隔壁組的吉姆——總之,Call me!”
他指了指自己遠處的工位,周圍幾聲哄笑傳來,大概是隊伍裡其他人對他的“積極社交”調侃幾句。有人喊了一句“快走啦,吉姆,彆讓大新聞等我們!”領頭青年這才轉身追上隊伍,幾步跑遠。
辦公區複又恢複一個人的冷清,埃莉澤盯著屏幕發了會兒呆,她從未覺得有融入這些人群的必要,但冬天,暖風從天花板縫隙中吹拂過來,讓她有些說不出的倦意。換了個姿勢,埃莉澤最終決定打開電腦,提前開始下午的工作。
桌麵上的AI小圖標笑得眯起眼,開心地跳了跳。
—2—
罷工讓地鐵晚點,埃莉澤留在公司,享受不用掏錢的暖氣。第一天的工作稱得上悠閒,她沒被指派什麼緊急任務,隻需熟悉公司和團隊。大概卡爾維特知道,這種“半年約定”的短期雇傭關係並不值得浪費太多精力,她隻是一個關鍵時刻盯梢的工具人,於是,埃莉澤心安理得地享受多餘的閒暇時間。
經過閒逛,她又回到中廳體驗區。早晨施耐德介紹的數字情感椅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猶豫片刻,坐上去。一名研究員很快出現,簡單詢問基礎狀況後,遞給她一枚VR神經貼片,用甜美的聲音引導:“閉上眼,放鬆。”
隨著貼片連接,低緩的大提琴白噪音逐漸減輕。埃莉澤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輛奢華車廂。
拱形天花板鑲嵌複古金飾,柔和壁燈灑下溫暖的光。窗外是漆黑夜空,皚皚雪山在月光下泛光。火車節奏穩重,仿佛鋼琴曲。
“這是什麼地方?”她皺眉,語氣帶警惕。
“這是由您和裂隙共同構建的數字世界。”耳邊傳來研究員的聲音,
埃莉澤的眉頭依舊緊鎖,她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車廂,真皮座椅與雕花木飾散發出隱約的檀香,空氣安靜得仿佛凝滯。“可我從來沒去過這樣的地方……”她低聲說,語氣中帶著幾分遲疑。
“哦,親愛的,”那聲音含笑回應,音調像塗了一層蜜糖,帶著安撫的意味,“正因如此,才會有裂隙。在這個世界裡,您與現實的阻隔被撕開,任何夢想都能實現。放下戒備,全身心地享受吧,這裡沒有什麼需要擔憂的。”
窗外忽然一道閃電撕裂夜空,雪山在那一瞬間被照得如同白晝。隨後巨響般的雷聲轟然落下,仿佛宙斯從天穹擲下一杆長矛。一塊巨大的雪崩切片從山脊上崩落,白霧裹挾著冰塊向列車席卷而來。
“這感覺不對!”埃莉澤猛地站起,心臟開始狂跳。她的聲音因突如其來的危機而提高,“停下!快停下這東西!”
列車不僅沒有減速,反而似乎加速衝向雪崩。下一秒,車廂被無形的力量掀翻,玻璃炸裂,座椅與牆壁瞬間撞得粉碎。失重感像潮水般襲來,埃莉澤拚命伸手去抓,指尖卻抓了個空。
“嘿!停下!快停——”
她猛然睜開眼,大口喘息,手已經下意識地扯下了額頭上的VR神經貼片。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手心濕得發涼。四周熟悉的實驗室環境刺入視線,明亮的燈光讓她的思緒短暫失焦。而身側實驗員的表情寫滿驚慌,身邊已經圍了一圈好奇的同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擺弄著設備試圖查找原因。
“你還好嗎?”研究員小心翼翼地問,試圖伸手安撫她的肩膀。
埃莉澤卻輕巧地後撤一步,躲開了觸碰,語氣乾澀:“發生了什麼?”
“數據突然崩潰了……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研究員皺著眉頭,聲音裡摻著疑惑和不安,“按理說,這款情感程序在落地階段是不可能失控的,可能需要進一步檢查你的精神狀態——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或者……”
“沒這個必要。”埃莉澤冷冷打斷她,環視了一圈周圍那些探究的目光,眼底透出一絲厭倦。她搖了搖頭,甩下一句:“我隻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研究員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無奈地低頭在設備上記錄了一行備注。實驗室的討論很快變得激烈,而附近屏幕桌麵上的AI小圖標忽然微微閃了一下,像被撞了一下,又迅速隱去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