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完這一大圈,已然過了用午膳的時辰了。
嵬薩嫌她們嘰嘰喳喳鬨的慌,推說沒有胃口,午膳先不吃留著晚上吃份豪華的,現在要小憩養養精神,就打發了各嬤嬤侍女們讓她們回各自院用膳去了。
嵬薩一個人坐在屋內,豎著耳朵聽著人都走遠了,甩飛玉屐,換上便鞋,從床頭邊櫃翻出一個綁著瓔珞的瓷瓶,悄悄掩了門,從後室的小門翻下垂梯,徑直向廚房走去。
廚房沒什麼人,院門大開著,爐裡的熱氣還沒完全熄滅,看著像是都去給各院送飯去了。
“正好。”嵬薩心想,進了院門四處尋找著。
就看見一個躬著身頭發斑白的老者,穿著粗麻灰布衣裳,手裡拎著一個木桶,正拖著一隻瘸腿慢慢的往院後方向去。
“秦……!!”嵬薩忽然住了聲,環視了下確定四下無人,才又壓低了聲音叫,“秦爺!”
老者聽聞,轉過身來,看到是嵬薩,也四下環顧了一圈,低聲道,“怎麼這會過來。”
嵬薩笑了笑,“想著你沒吃,我也沒吃,”說著晃了晃手裡的瓷瓶,“趁著沒人,咱倆喝點?”
秦爺沒好氣道,“真是個祖宗,也不看看今什麼日子,人都忙的跟什麼似的,哪有這會跑來喝的。”
嵬薩笑嘻嘻回,“知道現在這會沒什麼人,還不抓緊時間,再說了,我這酒藏了好一陣了,再不喝餿了。”
秦爺笑的無奈,“從沒聽說過酒也能餿的。”
秦爺蹭著腿慢慢挪到廚房前石階坐下,嵬薩想著身上穿著剛新換上的衣服,彆坐壞了又聽婆子們念叨,就沒坐,想了想,又跑廚房裡搜刮看看有沒有什麼沒來得及送到各院的吃食,拿開一個蒸籠,找到半隻還溫熱的雞,又隨手抄起案板邊多出來盛不下的半盤拍黃瓜,一起端了出來準備墊著下酒。
秦爺好酒,嘴上嫌棄著不喝,嵬薩上廚房搜刮的份早已按捺不住掀了蓋子聞聞酒香濃淡了。
嵬薩笑著不語,小心翼翼挽了袖子,開始撕雞。
“這樣貪吃,不怕嘴上又挨戒尺?”
“今天不會,”嵬薩笑了笑,“晚上還要我陪人,嘴打腫了她們沒法跟上麵交代。”說著,把撕好的一片雞片遞過去,“來,秦爺。”
秦爺接了過去,苦笑了一下,“現在,也就隻有你叫我一聲秦爺。”
“那這幫子人叫你什麼?”
“秦瘸瘸……”
嵬薩聽罷哈哈大笑。
秦爺是廚房的長工,平時做些給廚房打打下手喂喂雞的雜事,缺人手的時候,也幫著給各院送送飯。不過廚房那幫婆子小廝慣會仗勢欺人的,嵬薩也早有耳聞,一向臟活遠活這幫小廝想要躲懶就全扔給這秦爺做,秦爺腿腳不便,往往掙紮著做完早已過了飯點,也並沒有人惦記著給他留些吃食,秦爺往往饑一頓飽一頓,奈何年老無依,體力不支,卻也無計可施。
嵬薩偶爾藏些饅頭,鹹菜之類小食存著,趁嬤嬤侍女們不在悄悄捎來,卻也隻能解解燃眉之急,不能做大用,為了控製身型,嬤嬤們嚴格控製嵬薩的飲食,往往嵬薩自己都是清湯寡水,食不果腹。
可嵬薩知道,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道理,也實在是看明白了何謂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秦爺,說起來,那可不是個一般人物。
十幾年前,在異人族發動的對犬族北上肅清戰役中,秦爺是戰役統領十二監軍司監理野利大將軍麾下的一名先鋒將領。
秦爺,本名喚做秦世恪,雖然兩鬢斑白,身形佝僂,可實際年齡不過四十餘幾。
每當提起那場肅清戰役,秦爺總是雙眉緊蹙,唇峰緊抿,沉吟許久,才默默念道,“簡直造孽啊……”
當時秦爺奉野利將軍之命,對王都石女城郊外的犬族聚居村落六盤村進行清剿,凡十歲以上男子一律充軍,婦幼老少全部驅逐押往善城統一歸置,不從者就地斬殺。為了防止“人犯”中途逃跑,秦爺命人打造了一種專用捆綁犯人的繩索,就是挖開犯人的手心,將繩索直接從手心穿掌而過,將人一個一個串連捆綁起來,這樣北上押往善城行進途中,犯人會因為繩索和血肉的摩擦無法逃跑,且由於骨肉鑽心的疼痛不敢落下步子,哪怕饑餓難忍,哪怕力儘全無,哪怕手掌早已血肉模糊,也不得不全力掙紮著跟上行軍速度。
“真陰。”嵬薩心驚。
有一戶犬族人家,不知是聽信了哪裡的傳聞,說王都附近村落不會被肅清,也許低估了異人族趕儘殺絕的決心,也許是認為為了安撫王都居民異人族也不至於在王城附近大動乾戈,這一戶男女老少十多來口人,看作態,似乎還是名門貴族,全家連同仆人一起藏匿於六盤村中。
秦爺當時手下的士兵掃蕩到這一戶人家中,強行要抓男主人和唯一的幼子充軍,可這男主人性情剛烈,知道自己被抓走後,家人沒了唯一的依靠,無人照應,估計不等流落到善城早已家破人亡,知道是要被抓去做神臂弓弓弩手,為了和家人在一起,這男主人竟活生生把自己左手掌砍斷了半截。
秦爺大怒,當場命人把這男主人和白發老母反鎖進屋中,放火活活燒死。
不顧婦人幼子悲慟哭嚎,強行分離,婦人及其餘家眷綁了發往善城,幼子剃發,烙印充軍。
每當想起這段往事,秦爺都默默垂淚,後悔不已。
老天有眼,如今,這報應也算是實打實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想他半生戎馬,因為異人族貴族的一聲令下,衝鋒陷陣,義無反顧,拋頭露麵,惡事做儘,最終好處異人族得了,拚儘半生,自己到頭來卻連個兜底的都沒有。
自己因為在戰場上中箭腿殘,且年事漸高,異人族貴族不顧其勞苦功高和難得數年積累下的征戰經驗,竟因為要支付他過高的軍餉與撫恤金,找了個入廁過久耽誤戰機的由頭,將他從軍隊除籍打發了。
一介將領,威名赫赫的,最終竟也像個臭要飯的,說被打發就被打發了。
還是自己拖著一條殘腿,一路要飯,托著舊時親友,看他可憐,找了承天寺廚房雜役這一差事給他,也算是年紀一把,不用再風餐露宿,落得個曝屍街頭。
嵬薩聽完,也隻有默默喝酒沉吟,並不曉得還能說什麼。
秦爺哀歎,異人族做事忒狠,對自己族人做事尚且陰狠毒辣,不計情麵不留後路,更彆說對待異族犬族了。
半年後,秦爺再押著另一批“人犯”進善城的時候,善城的狀況,早已慘絕人寰。
因囚於此,重兵把守,無法出城,異人族竟也不供應吃食,不過半年,善城內竟已餓殍遍地,落得個ren吃ren的場景。
誰家老父去世了,半夜無人才敢埋,第二天再去看,就一會沒守夜,老父殘軀竟已被鄰居一家尾隨,挖了,回家分了吃了。
老母氣急攻心,悲痛欲絕,隔天便也撒手人寰。
狀告異人族駐紮鎮守城主,城主將鄰居一家鬆鬆扣下。
老母下葬後,這鄰居一家竟半夜越獄逃脫,又翻牆去把他家老母挖出來,分了吃了。
此等惡事,時時發生。
秦爺兩眼孔洞無神,默默看向遠處,沉吟許久,回過神來對嵬薩說,“這是我陳年造的舊孽了,今日你找我喝酒,不說這些了。”
拎著酒壺,將剩下的一飲而儘,咂了咂嘴說,“我知道你想做什麼,給我這麼好的酒,你是想把那雙骨魂刀最後一式,斬月式學會吧。”
嵬薩咧著嘴笑了,還得是你。
秦爺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放心吧,秦瘸瘸現在彆的用處沒有,刀劍和陰邪術術還是把好手,因你敬我,難逢知己,不喝你的酒我也得把你教會咯,也算是你替我這麼一個失心廢人……“秦爺說著頓了下,
“……好好的活下去。”
忽然,秦爺看向嵬薩頭頂的眼神猛地頓住,一時間臉色煞白,渾身僵硬,瞳孔都放大了些許,愣了會連忙低下頭半掩了麵,轉過身摸起放在一旁的木桶,對著嵬薩含糊著低聲說了句,“晚點再說。”就拖著腿急匆匆地從後麵繞著走了。
嵬薩愣住不解,轉過身看怎麼回事。
就看見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煞白的年輕男子,頭發長的都遮了眼,直直的就杵在嵬薩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