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莫名開始緊繃起來,過近的距離醞釀著情緒,等待宣泄。
一向厭人接近的都朝宮竟是勾唇笑了,眼底的陰沉化成了一種曖昧朦朧的霧,看著不大真切,像是隔了一層無法窺探的障礙。
都朝宮半垂下眼,挑起少年的下巴,興味盎然,
“你拿什麼替我出氣?”
青年眼神沒有諷刺,沒有鄙夷,隻有憐愛,像是看一隻試圖露出獠牙的幼犬,“靠口頭說說,哄我開心嗎?”
楚逢期儼然落入了陷阱,或者說心甘情願,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呼吸陡然變得灼熱,像是岩漿般,與青年呼吸纏繞時,尤為突兀地昭示著存在感。
都朝宮始終神色不變,無比耐心地等待著回答,卻見下一秒,楚逢期臉頰一寸寸漫上粉意,側頸連同耳朵鮮紅得滴血。
青年錯愕這種變化,隻見剛剛還有著侵略性的少年,堪稱乖巧地垂下頭,溫順地,真切地說,
“我既出此話,便是有了想法,您知道的,我從來不是光說不做的人。”
楚逢期原本為了服侍青年,站到他的身邊,因為說話,便下蹲著看他。
如今低著頭的模樣倒像極了一隻單純的大狗,耳尖依舊是紅的,或許碰上一碰,便能燙起一個燎泡。
都朝宮第一次聽彆人說話而怔住,視線下移,便看見少年蜷著指尖,似是緊張,“我見您第一眼便十分崇敬您,不是我能冷宮棄子高攀得起的,如今得傍您左右,便是拚儘全力也要幫您早日得償所願。”
楚逢期說著,重新抬起了頭,眸光似有濕意,可隻是微微晃了晃神,那片水光便消失不見,變成了攝人心魄的薄紅。
“世人厭您怕您,可我隻覺得您合該尊貴無雙,被萬人敬仰。”
都朝宮自認為不會被輕易動搖,可此時此刻也不免恍惚了一瞬,可很快,他意識到了這種變化,強行掐滅心中的念頭,像是急於逼自己清醒般,臉色陡然變化,語氣極冷,連偽裝都沒有,“出去。”
楚逢期重新垂下頭,示弱卻也大膽,“我說話蠢笨,卻也是真心實意,九千歲莫怪。”
說完,他便起身離開,都朝宮麵色難看,如同被人挖了祖墳,可即便如此,他也半分沒有懲罰少年的意思,隻在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指尖顫了顫。
離開之後的楚逢期紅著臉回到了廚房裡。
郭廚見他這番模樣,心一抖,“怎麼了,督主罵你了?”
少年搖頭,“不是,是我說話愚笨,惹九千歲不快了。”
郭廚一聽還真是冷汗津津,九千歲在他們眼裡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辣角色,得罪了他基本沒什麼活頭的,如今楚逢期正好端端的站在他麵前,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你說什麼了?”
一句關心的話而已,郭廚卻見少年臉色更紅,便覺得有幾分不對勁,很快聽到少年回答,“我說九千歲合該萬人敬仰。”
此話一出,郭廚安靜了,嘴唇囁嚅幾番,最後無話可說。
饒是幫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廝,聽著也倒吸一口涼氣。
楚逢期知曉是因為什麼,都朝宮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反麵角色,從小心態扭曲,長大惹了他的,有一個算一個,幾乎沒什麼好下場,堆積在他九千歲之位下的屍骨更是數不勝數。
這樣的人被萬人敬仰,瘋了吧?
可世人隻信眼前所見,不知都朝宮深陷囹圄,殺的都是活該之人,便也是為了一個殘暴凶戾的名聲,無需與旁人解釋,省去許多周旋的時間。
皇帝昏庸,朝廷早已被蛀蟲布滿,前督主之死乃是黨派鬥爭的犧牲品,饒是他心思縝密,也因中立被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在追殺逃犯時遇刺身亡。
他們本想扶自己人上去,鬥得尤其厲害,都朝宮明麵上是得了皇帝賞識,可在楚逢期翻看記憶無數遍之下,真相其實是被老皇帝當做製衡那些官員的活靶子。
若是都朝宮有用,便是利刃,無用,那便會有更多的犧牲品。
都朝宮為了穩固地位,東廠卷宗裡的腐朽舊案被他一一翻找出來,涉案人員一一無一幸免,全部斬首示眾,朝廷不少有涉案的,全都死於都朝宮劍下。
當職三年便血流成河,都朝宮扶持自己的勢力上位,依舊知曉無法自保,便將目光放在了皇位之上。
他樹敵無數,隨便挑出一樁,安上個罪名便能被拉出去斬首示眾。
當然,所有人都怕他,不敢輕易對他下手,可若是都朝宮無法保證他的地位、他的權勢,會死得比誰都慘。
但這些沒人知道,都朝宮也不屑人知道,他倒希望所有人一邊盼著他死,一邊又懼怕他,橫豎利用的都是一個人性,人善被人欺,亙古不變的道理。
行走鋼刀鐵鎖之上的人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楚逢期將所有人的反應看在眼裡,雖是知曉一切,明白是青年刻意營造之後的效果,但還是感到心酸難忍,但也隻是一笑了之,裝作是走火入魔。
眾人見少年真心出口,邊也打著哈哈糊弄過去,略過了這個話題。
楚逢期將午膳全部做好,差人送了過去,洗淨手回屋子裡將剩下的書全部學完。
記憶裡都朝宮南下遷軍失敗,回到朝廷後重新布局,兵部尚書他沒動,留著鉗製六皇子,一年謀劃,將五軍都督府的要職全都替換成了他的人,再加上其他勢力分布,可謂是隻手遮天。
可也隻是表麵如此。
四皇子回皇城後,經過許明湛的指導,對都朝宮手底下的人用上了各種方式,計計攻心,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埋下陷阱,等待爆發的時機,便看上去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直到皇帝病弱,幾位皇子伺機而動,四皇子勢力強盛但隱而不發,大皇子背後是兵部尚書以及一些交情過硬的朝廷命官,倒是有底氣,相反六皇子原本還有人站他,但審清局勢後,這六皇子也下線了。
自古涉及到站隊都是心照不宣的大忌,稍稍站錯就是陪葬的命,可不站也會成為靶子,倒不如一命相搏,賭一個錦繡前程。尤其幾個皇子各個自私冷漠,斷不會留下隱患,於是一時之間人人自危,楚桉利用這點拉攏了許多搖擺不定的人,借此抓住他們的辮子,順藤摸瓜,發現五軍都督府的幾位將領全是都朝宮的人。
如此楚桉便抓住了都朝宮最後的底牌,同時大皇子給皇帝投毒之事被六皇子查出來,局勢大變,大皇子借皇帝旨意調兵清君側計謀失算,便舉兵造反被四皇子強行鎮壓。
站隊大皇子的人心如死灰,但楚桉將惡心貫徹到底,可以饒他們一命,不過要他們最重要的東西。
楚桉借此攬了大批金銀,利用完就丟,扶持自己人上位,同時當晚皇帝駕崩,楚桉因此上位。
都朝宮見兵力掌握在楚桉手裡,自然知曉是怎麼回事,見結局已定,都朝宮寧自殺也不願死在楚桉手裡,一劍封喉了卻餘生。
可楚桉恨極他,曝屍半月,發爛發臭後丟入亂葬崗,被野狗分食殘骸。
如今楚逢期參與進來,這些事情不用想都會大麵積改變,大皇子是皇帝病弱的罪魁禍首,足以說明他在給皇帝下慢性毒藥,或者說是皇後一直在給康輝帝下毒。
這點應該不會被改變,但大皇子也可能會提前將皇帝身體弄垮,提前下手。
楚逢期想著,翻開有關武器鍛造的書開始認真研究。
他還買了雜物全論,這是一本記錄自然已經出現的所有活死物以及其特性的書,共十三冊,生澀難啃,學成以後,他便要將賺來的銀子全部用來鍛造軍需資源,強行將時機掌握在他手中。
一個下午,楚逢期不僅抓書還要製香,預留一段時間給九千歲做了晚膳,便收拾東西去找了徐舟旦。
他雖不知都朝宮因何事煩擾,但橫來豎去不過就那幾件。
楚逢期自知空口白話無用,也知都朝宮不輕易信於他人,便打算親自取敵人首級,將江山雙手奉上。
少年已然出去,太監過來說了一聲,正在用膳的都朝宮一頓,腦海浮現少年白日裡說的話,神色模糊。
“他去哪了?”
陳伯搖頭,“七殿下隻說出去一趟,但有人跟著,應該無礙。”
都朝宮冷哼一聲,飯美味可口,卻不知怎的難以下咽,正是心思煩擾的時候,陳伯福至心靈,“督主今日多有煩憂,不如出行逛逛,排解心情?”
青年似是反應過來,頗有幾分咬牙切齒之意,“我心情好的很,飯菜撤了,無事不要來打擾我。”
陳伯無奈,但麵色不顯,命人撤了未動幾口的飯菜,帶上門走了出去。
都朝宮腦中翻來覆去就是那幾件事,時不時冒出少年白日裡說的話,唇瓣微動,覺得自己是魔怔了,連喝幾杯水才平靜下來。
剛看書沒多久,陳伯敲門通報,語氣微顫。
“督主,奴有事稟告。”
“進。”
都朝宮正靜下心來審視朝廷局勢,見一向穩重的陳伯都如此失態,怕不是出了什麼事。
陳伯抹了抹汗,他常伴督主身側,自是知道七殿下如何會討督主歡心的,可接到密探報信,他也是嚇了一跳,猶豫幾番,硬著頭皮找了上來。
“怎麼了,你說。”
饒是見都朝宮神色平靜,陳伯也不敢說,最後,還是道。
“密探來報,七殿下,現在在……”
都朝宮聽到楚逢期的名字,倒沒什麼表示,下筆依舊穩當,漫不經心地,“在哪?”
“——在青樓。”
啪的一聲,墨痕劃出了一道刺目的痕跡。
都朝宮笑了,語氣悠悠地,似乎沒有生氣。
“你說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