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顧盼 侵衣 3723 字 2個月前

盛夏草木豐茂,行於庭院間仍覺熱風逼人,偶或有習習風過,也不過淺嘗輒止,誘人心焦。蟬鳴四起,如密網一般將往來人緊緊纏住,叫人心神凝聚、動彈不得。

端珩和端玥找到盼之時,她正一個人躲在書塾旁的樹下,望著廳側池中的錦鯉,手中閒閒弄著身側的琉璃腰飾,不知在想些什麼。

端玥放下心來,替她擦了擦汗,埋怨道:“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中午不休息,下午瞌睡了小心夫子要罰你。”

盼之平素是最無拘無束的,此時卻漏出沮喪的神情:“大哥今晨又走了,父親和他大吵了一架。”

自四月下旬太師在福寧殿前長跪大病至今已一月有餘,這場君臣之爭以官家大獲全勝,吳氏風頭正盛,逐漸竟有一呼百應之勢。舊黨如大廈將傾,外間流言蜚語沸反盈天,律之卻絲毫不在乎,日日來請安侍奉,如今太師身子稍有起色,他便又起身遠行。端玥替盼之擦汗的手頓了一頓,漫不經心問道:“那現下又吵什麼呢?”

盼之歎了口氣:“爹爹自然想讓他留在京中。他麼,還是那些渾話,說什麼心不貪榮身不辱,要秉官家之誌繼續雲遊問道。氣得爹爹差點沒上家法。”

律之少年成名,十五歲三元及第,為人又爽朗曠放,算得上舉國風流。為官四載,卻忽辭了官,眾人無不瞠目。

說起辭官的原因,也實在可歎。

太宗皇帝早年發兵攻齊,大敗後一心休養生息,如此二十餘載國庫漸豐,頗有文景之象。而今上登基後,卻並算不得勤勉,反倒在吃喝起居上格外用心,接連修葺了含芳、綴翠、華景幾座上苑,更大肆搜羅珍奇異寶以供把玩賞樂,引得東京城奢淫之風漸起。勝興四年起皇帝癡迷起修道,在宮中辟了道觀不說,又大費周章在城西修造清應宮,靡費頗巨。

律之幾番上劄子請求停修清應宮,皆無波瀾,便在朝會上請旨。皇帝自然不虞,但念他是勝興年間的狀元,又兼才名遠播,待他多少比一乾老臣略客氣些,隻與眾臣略做調笑便揭過不談。倒是律之,竟不知作何打算,拿起皇帝在朝會上“謫仙”的玩笑話,第二天執了柄塵拂子,說要辭官談玄。

端珩歎道:“顧大哥一生壯誌,想不到也要如此自嘲度日。出去走走也是好的,總比困在京中蹉跎誌氣好。”

盼之悶悶地接了一句:“若說起來,我也不喜歡京城。”

倒說得端珩笑起來:“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自由自在的,京城裡規矩太多,我總覺得悶。我想回澶洲,澶洲有山有水,城裡還有李叔打鐵,每年巡查時還能跟著爹爹去幫阿伯種地,阿伯家旁邊那戶有兩頭牛,牛眼睛可大了,忽閃忽閃,它倆一天能犁10畝地呢。”盼之說得起勁,倒叫端玥聽得也笑起來。

她最喜歡聽盼之說這些上山下河的故事,總覺得這裡麵,確實有和京城女兒家們全不同的生氣。

“娘親說,等我也及笄了,叫大哥也帶我回澶洲看看,大哥可千萬彆忘了才好。”盼之皺著眉繼續嘟囔道,忽又想起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個印鑒,對端玥道:“差點忘了,玥姐姐,大哥叫我把這個拿給你。大哥說你昨日的笄禮他不便前往,叫我替他交給你。祝你萬事安康,早覓良緣。”

端玥接過,看著手中淡粉色壽山石印鑒,鳳凰於飛、翽翽其羽。她笑了一下,道:“替我謝過顧大哥。”

端珩歎道:“這塊石頭色澤瑩潤,紋理優雅,真是罕見。”

盼之得意道:“還不止呢,這還是大哥親手雕的呢。”

端珩揚了揚眉:“你喜歡鳳凰?”

盼之這才想到什麼,笑道:“我喜歡狸奴。”

三人說說笑笑,很快又過了午休,幾人又回去,預備下午上課。隻是還未至含春院,便見端玥身邊的琴瑤和棋妍匆匆跑過來。

“不好了,姑娘,公子。前院吳禮來了。”琴瑤慌張道。

眾人如何也想不到吳禮竟敢來太師府撒野,聞言瞬間竟齊齊是一絲疑惑浮上心頭。

還是端玥先穩住,問道:“前頭可叫人安撫麼?祖父近日剛有些起色,不到萬不得已,萬不敢驚動祖父。”

琴瑤道:“怎麼敢驚擾太師,已叫人去請二奶奶了。”

如今文家長房外放襄陽,家中大小事皆是二房操持。端玥這才點點頭:“這就好,吳禮來可說何事?”

棋妍終於按捺不住,不假辭色抱怨道:“吳禮怕不是酒吃多了成了傻子,敢來太師府撒野,叫太師的嫡親孫女陪他吃酒作樂。”琴瑤雖未應聲,但也關切瞧著端玥。

盼之第一個叫嚷起來:“他無恥!”

端玥麵上看不出神色,對著端珩和盼之平靜到:“你們兩個前些日子和吳禮鬨過一次,不許進去惹他發狂,給親長添煩心事。我獨去瞧瞧。”見盼之還想說什麼,又道,“放心,他們去叫人了,長輩馬上便來,必不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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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院,便見吳禮吊兒郎當坐在正堂主位上,麵有紅暈,舉止輕狂。

自郡王置府,吳氏權勢更盛,便是吳禮也多有應酬,原本便無法無天,如今更是染上酗酒的惡習。

他見端玥孤身而來,先是冷哼道:“眾人都說你與那賊丫頭寸步不離,還教她琴藝書畫,可見不實。”又打量端玥,見她從雙髻改梳了雲髻,著妃色大袖長裙,比之未及笄時裝扮更為端莊秀美,不由歎道:“正與進京趕考的各位學子談笑,談及京城第一才女,我們眾兄弟都仰慕得緊,特來請文姑娘一聚。”

端玥偏身避過吳禮伸來的豬手:“既是進京趕考,原是該努力用功,切磋學業才是,一早便聚眾吃酒,若叫眾親長知曉,豈非不美?”

吳禮挑眉,略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半醉半醒,語義卻似有威脅之意:“眾兄弟都在醉仙樓等著呢,文姑娘給個麵子,可彆叫我難做。”

端玥淡聲道:“於公,我文家祖父病重,我作為孫輩,斷然沒有外出宴飲作樂的道理。於私,我與衙內並無私交,更何談‘一聚’?衙內如今登門,一無拜帖,二無儀止,已是十分唐突,還請衙內速速離去,莫叫我家親長為難,驚擾祖父養病。”說著便要管家送客。

吳禮卻不為所動,一把掙開文府管家,反笑起來:“我姑姑是當朝貴妃,表弟是未來儲君,我父親早說了,我肯多看你們一眼,就是給你們麵子。如今外麵學子們都等著呢,你們敢拂我的麵子?”他環顧了一圈,腦袋卻難得聰明了一回,嗤笑一聲,“你那個寶貝弟弟和賊丫頭,不也正是如此,才龜縮著不敢露麵嗎?呸,縮頭烏龜。”

他瞥了端玥一眼,一臉小人得誌:“你想用太師的威勢撐著,還能撐多久?”

端珩在門口,死死按住盼之的手,防止她一個衝動闖進去。

端玥並不答他的話,麵上也無一樣神色,隻任由文府內奴仆圍上來請吳禮離府。

可吳禮喝了些酒後一身的蠻力,一把便將攙住他的二人狠狠甩開,撞得茶幾傾頹,杯盞四散。其餘人又趕忙上前攙住吳禮,不叫他有機會拉扯端玥,兩邊拉扯不休,場麵一時混亂起來。

盼之見勢終於冷靜下來,在端珩急忙差人再去催請二叔出麵之際,拉過琴瑤道:“吳禮今日皆是同進京的士子們一同作樂,如今旁人勢必還在門前。你找些府內麵生的賬房,要是讀書人的模樣,到外麵隻說前幾日聽說今日紀王殿下要來探太師的病,剛剛見府衙前有殿下儀仗,隻怕不出二刻鐘殿下便要到了。”

如今文家人都在堂前,琴瑤無人可商量,隻得心一橫,按盼之的吩咐打發人出門。

盼之心中也七上八下,焦急地院內外前後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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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叔父去了衙門,二叔母得了信不久便匆匆趕來,見了吳禮,親自又替他斟了茶,哄著他道:“衙內好生威武,實在有氣概。隻是太師如今還病著,這些小輩如何能出門應酬,若叫人知道,豈不是連衙內也連累了?”

眾人聽著鄧氏的言語,都不自覺抿了嘴唇止笑。隻吳禮聽不懂弦外之音,見文府終於有人溫言軟語,他也稍有氣促,方才借機平複,倨傲接過茶水。

吳禮喝了茶,心中卻暗暗盤算,如何帶走端玥,好漲一漲自己在眾士子間的威望。他剛想開口,卻不料身邊的小廝急匆匆趕來,衝他耳語道:“公子,中午用飯的幾個哥兒都請辭了。”

吳禮眉一橫,不顧周圍眾人,大聲嗬道:“小爺我請喝酒,他們誰敢走?”

盼之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紀王是今年的考官,門外的學子與吳禮交際也不過是為了攀附,附近若讓考官看見他們在太師門前鬨事,豈非得不償失。

紀王出了名的鐵麵無私,吳禮也不敢造次,此時門口眾人散了,強邀端玥的借口已經失了大半,若再得知紀王要來,隻怕立時便要告辭。

果不其然,小廝附耳低語,吳禮漸漸沉下臉去,一把掀翻身側的四方茶幾,竟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