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珩送走端玥,也不知坐了多久,便聽文宗源身邊的全伯來叫。
端珩應是,忙向主院走去。
主院文竹舒展,建蘭花開,格外清雅。院中無人,全伯在廳前便止了步,連往日侍弄花草的侍女此時也不知去了何處,微風掃過,滿院沙沙聲,院中分外空落起來。
文心齋裡,文宗源麵上並沒有什麼表情,隻閉目端然坐著,半斜著身子,稍倚在椅背。
端珩推門進去,輕聲向文宗源行了禮。
文宗源點點頭,閉目問道:“見到肖師了嗎?”
端珩回稟:“未曾,肖府的官家說肖大人正病著,不便見客。”
文宗源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怎麼看?”
端珩略想了想,答道:“肖大人如今處境尷尬,若見了吳氏一乾人,隻恐惹人心浮動,但若厚此薄彼見了孫兒,又怕更惹吳氏記恨。隻是官家如今鐵了心要肖大人給出一個交代,恐怕不是閉門輕易便能躲過的。處斬馮大人的旨意,恐怕就是官家給的通牒。”
文端珩不置可否,又問道:“剛剛你二叔四叔來了,想讓我們文氏一族轉擁高平郡王為儲君。你怎麼看?”
端珩心頭一驚,既是驚祖父竟同自己坦言立儲大事,亦是驚一葉知秋,境況竟已差到可稱存亡。他穩了穩心神,忙恭敬答道:“孫兒認為不妥。祖父早年為楚王師,又因不能流俗媚上而漸棄於官家,路行此處,無論前路勝負,我等皆無回頭路了。況且,恕孫兒無禮,碩德儲君重,高平郡王平素狂傲憊懶,實不堪為人君,我等學孔孟之道,終其所求便是追明君聖主,開天下太平,怎可為一己私欲置蒼生於不顧。”
文宗源麵上神色不顯,隻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端珩見祖父不說話,便繼續道:“如今舊臣中除祖父及一乾叔伯外,便是明使權柄最盛。明氏長女與楚王本已有親,吳氏也有意將其女許配給高平郡王為妻,可見郡王與明氏姻親難成。未來郡王好倚仗的,恐怕也隻有吳氏。可是,吳氏中飽私囊、草菅人命,更是惡貫滿盈。隻是……”端珩遲疑,頓了一頓,才又道,“若陛下鐵了心放任吳氏、同朝臣僵持,隻怕我們,也沒什麼辦法。”
文宗源這才睜開眼,麵色平靜,微微笑了一下:“不過是粉骨碎身,留一清白罷了。”說完,他又嚴肅起來,直起身子問道,“隻是那時,你又當如何呢?”
端珩亦嚴肅起來,拱手道:“自然是追隨祖父,以明誌向。”
文宗源搖搖頭,道:“不可。我們這些人半截入土,若真能殺身成仁,也是一樁美談。可這一攤子事,總要有人管,總要有人做。你啟蒙既早,做了侍讀也都是名師指點,如何能輕言以死明誌。便是律之,我也同他說過,他年紀尚輕,外出曆練也是好的,但有朝一日,他還是該歸來的。”
端珩聽文宗源如是說,弦外竟隱隱有托孤之意,一時間慌了神,忙跪下勸道:“時勢艱難,更要請祖父保重。”
文宗源擺擺手,示意他快些起身,才又道:“馮良是忠臣、直臣,祖父救得了會去救,救不了也還是會去救。官家既以人命相要挾,那由我這把老骨頭頂上便是。但這件事,到此為止。朝堂的恩怨,牽扯到你父親這一輩也夠了。未來無論誰得大統,誰做權臣,總要有人牽絆,有人製衡。到時候,你還是要為國儘忠、肝腦塗地。你姐姐、父母、眾位親長,同天下的百姓一樣,都是需要你儘力維護的。一死容易,但難的是澤被蒼生。你可明白?”
端珩心中隱約有不安,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文宗源見他遲疑,輕叩了一下桌案,木質的敲擊聲在此刻竟格外空曠。端珩猝然一驚,五味雜陳,靜了半晌才恭敬道:“是,孫兒遵命。”
文宗源這才道:“好。”緩了一緩,又問道,“今日見著律之了?”
端珩點頭,又將今日的事詳細同文宗源說了。
文宗源站起身,向書架前走了兩步,道:“叫他趕緊走,不用再來看我。”說著,從書架中拿出兩張紙,遞給端珩,“這有兩張地契,你去顧宅跑一趟。一張是澶洲的,一張是北齊雲內州的,若當真有什麼不測,也好叫他們避一避。”
端珩接過,終於又喃喃問道:“祖父,他們非得走不可嗎?”
天色漸漸沉了,斷霞千裡,連屋中也染滿了殘紅。文宗源聞言,沉默了片刻,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又躬身坐回案前,直如氣血耗儘,頹然枯坐,半晌再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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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之一夜都恍恍惚惚未能熟睡,好似年幼時初入京城,一路春花爛漫,遍野清香;又似在端玥的含春院,下學後端玥輕聲細語教她習琴,她滿眼孺慕,隻覺端玥是天下間最端莊聰慧的女子;最後又回到自己的小院,爹爹來考較她的學問,誇她聰穎機敏更勝兩個哥哥,隻是字寫得還要再用功。
眼前如走馬燈變換,睜眼時天還是暗的,滿院寂寥中隱約又透出幾聲蟲鳴。
春華見盼之醒了,額間還沁了密密一層汗珠,忙拿來帕子替她擦乾淨。盼之聲音喑啞,問她:“你怎麼這樣早就醒了?”
春華柔聲道:“我起來再點一點行李。律哥兒說天擦亮出發,時間還早,姑娘昨天睡得晚,現下再睡會吧。”
盼之點點頭,似想起什麼,又囑咐道:“我昨兒晚上勉強將那玉笛雕好了,你記得找人拿給玥姐姐,原想等她及笄禮上送她,如今我要走,到底匆忙了些,請她千萬彆嫌棄。”
端玥自小便有名家授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擅音律。盼之自在關撲攤前見過那柄玉笛,便心心念念想要送給端玥,為此還特意尋了那攤主,找來了雕刻的白水技師,學了許久。原想給她個驚喜,隻怕如今是不成了。
春華看著盼之原本不識愁的天真眼眸中,此時也染上了幾分陰翳,強忍著難過哄她:“忘不了。玥姑娘瞧見,肯定也是一樣的喜歡。”
盼之梳洗好去前院時,崔瀲在廳前坐著,眉宇間有幾分倦色,神情卻不似往常淡然,反多了幾分威嚴。
律之正張羅著眾人:“各個院子都再點一遍物什,一刻鐘後出發,卯正往來的隊伍最密,咱們緊跟著出城,免得節外生枝。”看見盼之來了,忙叫她上車,又轉向崔瀲,道:“娘,您先上馬車,院中雜事兒子盯著便是。”
崔瀲沒有應聲,將幾個孩子招呼到麵前,含笑叮囑道:“爹娘不在,你們幾個,路上要聽大哥的話,要用心功課。徛之的功夫已有小成,路上要仔細看顧著家中老幼,行之自小就乖,我也不擔心。”說著又一把拉過盼之,抬手替她理了理鬢發,“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以後爹娘不在,行路恐多艱難,也沒個姊妹相照拂,更要跟緊大哥,萬事三思,彆如京城中一般莽撞,叫爹娘擔心,可好?”
崔瀲一雙圓眼依舊噙著笑,卻已然含了淚。盼之原本就萬般不舍,此際也是淚如雨下,重重點頭。
隻律之察覺不對,忙道:“娘,您說什麼呢?”
“律之,往後要辛苦你了。你帶著弟妹快出發吧,彆誤了時辰。”崔瀲緩緩閉眼,生忍住淚,方才繼續道,“你爹的旨意沒下來,娘不能走。”
崔瀲在今日之前毫無表露,律之常年風輕雲淡的臉上終於顯出幾絲慌亂來:“娘,這不成。文太師昨日晨起便去了福寧殿求見,可跪了大半日,直到暈厥抬回府,也不曾得見天顏,太師府延醫問藥,足足鬨到三更天。眾大臣多有義憤,今日朝會定要出大亂子。爹叮囑過我,叫我照看好你們,您若不走,我如何和爹交代,孩兒們又如何自處?”
崔瀲早知如此,是以瞞到了臨行前。她正色道:“我與你爹,夫妻恩義一場,他如今在獄中,生死不明,我斷斷不能離開。”
律之不等她說完,忙跪下道:“娘,後續事態不明,無論如何,求您先保全自身,再做打算。若真……”他到底沒忍心將話說完,隻悲切道,“難道您要讓孩兒們同喪考妣嗎?”徛之三人也忙跪下,幾人哭作一團,一旁女使小廝也都默默垂淚。
崔瀲剛忍住的淚又滿溢於睫,但還是狠下心,語氣堅定道:“快走,彆誤了時辰。父母之命,律哥兒怎麼也跟著弟妹們胡鬨?”
話至此處,律之自無法再辯,含淚拉著幾個弟妹對著崔瀲鄭重叩了三首,隻盼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律之不忍心,彎腰抱起盼之,盼之環住律之頸項,仍是垂淚不能自已。
幾人就這樣依依不舍,出了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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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剛要上車,卻見崔伯追著跑了過來,近了才低聲道:“大少爺留步,老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