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顧盼 侵衣 4146 字 2個月前

第二日一早,律之便前往大理寺獄的西側角門與端珩見麵。端珩早打點好一切,律之一到,便由獄丞帶著律之順著小道入內。獄丞左右看了一圈,才對律之叮囑道:“顧大人,上頭看得緊,一刻鐘後您得隨著裡麵交班的四人出來。”又看了眼律之手中的包袱,道:“東西還是彆送了,若叫人看見,咱們都難過,還請顧大人體諒。”

春日天朗氣清,獄中卻陰暗逼仄,迎麵撲來潮濕的氣味。大理寺獄原本就是關押京城諸司的罪吏,是以在押人數並不多。馮良、顧澤、肖永三人因涉事牽連,此時單獨在西側三間並排關著。

律之離家已經大半年了,此際在隱約漏進的天光中看見顧澤消瘦的身形,心下悲痛,連忙跪下請安:“爹,孩兒來遲了,都是孩兒不孝。”

顧澤原本端坐著,看見他,一時也百感交集:“好像高了些。還好去歲你走了,否則牽連到你,家中才真是沒了指望。”又問道,“我進來這麼些日子,家裡如何了?你娘呢,你娘如何了?”

律之簡單答了,又道:“現下還沒有旨意,但隻怕處境危矣。官家自事起至今一直罷朝罷奏,所有人都不得見聖顏,隻吳氏因著貴妃的緣故能得著些消息。我昨日晚間去了太師府,太師前些日子差人去了祥符,一路上倒還順利,隻是血書上記了名的村民全部矢口否認,進京幾人的家眷不知所蹤。如今吳氏又想倉促定案,著實難辦。”

顧澤為官一直謹小慎微,但沒想到在這樣的梗節上竟出了紕漏,不由歎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

律之來不及紓解,緊接著又道:“祥符那邊還在查著,事涉多人,總有蛛絲馬跡,爹與幾位大人還是要撐住,總能等個清白。爹可有什麼話要帶給娘和弟妹嗎?”

顧澤道:“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你娘的性子最是闊達,彆叫她擔心,先帶他們出城走走。”

律之應著,又向一旁馮良、肖永打了招呼。

律之剛入翰林時,馮良正是翰林學士,二人意趣相投、相交忘年。雖朝廷官員,輕易是不動刑的,但馮良案涉平章,牽涉甚廣,馮良受審時還是好生受了罪。他入獄一旬,此時已是鬢發淩亂、眼窩凹陷,雙腿不知受了什麼傷,站立也艱難。律之此時見他,又想到離京前他形容颯遝,當即便紅了眼眶。

馮良艱難向柵欄處移步,律之去扶他,隔著橫欄摸到他嶙峋的骨節,艱難叫了一聲:“馮兄。”

馮良極吃痛的樣子,身子半倚在欄上。律之連忙從佩囊中倒出一粒褐色如綠豆大小的藥丸,遞給馮良道:“朝中對吳氏不滿多時,此次你揭發吳氏,隻怕他對你已是恨之入骨,我同太師商量過,你的處境比我父親和肖大人凶險得多。這是我在西南遊曆時,從一烏蠻人手中買到的。服下後閉氣十二時辰,可供假死脫身。吳相恐怕會在後日朝會上發難,不如今晚服藥,我會打點好獄……”

馮良打斷他,神色毫無波瀾,隻含笑問他:“假死脫身,然後呢?”

律之勸道:“馮兄,江東子弟今猶在,卷土重來未可知。難不成要在此地平白摧折消磨嗎?”

馮良沒待他說完,反手握住他。他的指尖冰涼,並沒有什麼力道,但律之心中還是一驚。他大約已經知道馮良要說什麼,剛想說什麼,卻仍是被馮良按住,他聲音也有幾分虛弱:“官家這次是鐵了心要為儲君之位一爭,殺雞儆猴,恐怕不隻吳氏一人想要我的命。不用瞞我,中樞的旨意已經定了吧?”見律之神色略有為難,他自嘲一笑:“進來那日,我就猜到了。”

馮良繼續道:“律之,去歲你辭官,我並沒有反對。是因為你還年輕,年少成名,風華正茂,我相信你體察過萬方,總能用你自己的法子安民立命。可是我不一樣,我年近不惑,一生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走不了,也不願走。官家任用佞臣,聽信讒言,我若走了,是畏罪潛逃還是以死明誌,豈不就將這工筆拱手讓與他人了嗎?我不願帶著這一身汙名苟活在這世間。我身為禦史,願用性命直呼至死,以儘報天下奉養之恩。”

律之張了張口,剛想再勸。馮良卻突然神色一轉,眼神中彌漫了哀戚,聲調也逐漸平和:“我意已決。我知你來不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律之連忙應下,馮良開口道:“我在京為官十餘載,日子清苦,叫寡母妻兒跟著我受了不少苦。家中近年的積蓄,都由內子管著,要請律之兄交給我母親,再叮囑我家小兒務必恭順、奉養祖母。至於夫人……她原是書香門第,衣食優渥,如今尚年輕,被我累及至此,九泉之下,我已是無顏再見,請將此物托付,叫她帶回自己的嫁妝,請父兄庇護。日後若有合意之人,儘早再嫁,切莫蹉跎餘生。”

說著,又顫巍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尺布,遞給律之。

律之接過,是撕下的中衣,規規整整疊成兩寸見方,裡麵密密麻麻,滲出血染的字跡。

“是封和離書。律之,求你。”馮良說著便要跪下,眼中兩行清淚終是流下。馮良妻子母家魏氏,雖不是鐘鳴鼎食的顯赫門戶,但也是累世官宦,薄有清名,此際若能和離歸家,自然是有個天大的庇護。

律之忙拉住他,忍痛點頭。

馮良信重律之的人品,見他點頭應下,心下稍頤,整個人終於失力,順著橫欄緩緩滑坐下去。

律之伸手扶他,又聽見外頭隱約熱鬨起來,知道馬上就是獄卒們交班的時候,還是將藥塞給了馮良,又向眾人告辭。

律之跟著獄卒出了獄門,伸手擋了擋刺眼的日光,又見端珩等在門旁,忙拱手道:“文大人。”

律之在京城時,二人並無私交。端珩趕忙拱手還禮道:“我如今在家中學堂讀書,大哥同徛之兄弟一樣叫我端珩便好。”又問道,“大哥見到馮顧兩位大人了嗎?他們如今可好?”

律之垂眸道:“馮大人不太好,像是受了暗刑。”

二人同獄丞告辭向外走去,端珩沉吟了片刻,問道:“你們呢?還是準備出城嗎?”

律之點點頭:“後日一早。吳文偉當日朝會必定事忙,那個時候最少節外生枝。”

端珩又問:“準備去哪裡?”

律之搖了搖頭,答道:“時間匆忙,還未定。大約是往北走。北方雖有戰亂之憂,但於我們卻是最安全的。”

端珩心下一空,木然點了點頭。律之深看了他一眼,他這才覺察,忙道:“大哥可要去府上小坐?我差人去請祖父回府。”

律之搖了搖頭,道:“不了,我身份特殊,叫人瞧見了恐怕要給太師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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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珩至歸家,都尚有幾分失魂落魄。

登春院閒庭疏朗,一切如常,但又格外靜謐,隱約有幾絲梔子香氣飄來,更格外添了幾分空曠。他上次見盼之,還是本旬初在顧宅,她依舊那樣麵龐如玉,穿了件天水碧織錦的窄袖短襦百褶裙,鬢角彆了幾隻丁香、銀朱色絨花,同那日的春花一樣生機勃勃。

其實他第一次見她,是在東大街的人群裡,她如一株海棠傲然而立。他那個時候還不知她在爭執何事,隻覺她周身光華流轉,散著融融的暖意。卻不料當日稍晚,竟又在府衙中見她,巧舌如簧、動如脫兔。直到府中設宴,她垂頭喪氣而來,卻又在席宴上笑意盈盈,他好像,總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見她。

不同於宮中人人正襟肅穆,也不同於宮外或傾慕讚許或戲謔嘲弄的目光,她就像這春日的陽光,平和又恰好地,灑在他目之所及的每一寸。

他覺得新奇,總也忍不住想去瞧她,卻從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那個毫無預兆、第一次對自己說出“提攜玉龍為君死”的人,竟會是她。

青雲少年子,挾彈章台左,族中眾兄弟曾幾何時都無不豔羨,稱他天生矜貴,仕途順遂。後來先帝薨逝,楚王漸漸失勢,他們又或譏笑或惋惜,歎他南柯夢碎。可沒人在乎,他心中想要的,從來不是那青雲梯。楚王嘉善德敏,讀書時對他多番體恤照拂,他追逐拱衛他,是視他為明主,更是視他做知己。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如果可以,他寧願是自己替他受過。

沒有人知道。

隻有她。

他在如織的鬨市、在流水潺潺環繞著的桌案、在緗桃繡野的山間看她,還沒有把這幾分隱約升騰起的雀躍搞明白,卻猝然得知她要走,不知去哪裡、也不知何時才能歸來。

季春光景喜人,滿院的鳥叫蟲鳴,疏影移轉。端珩透過窗看去,空色碧藍如一汪清潭,臨窗一株羅漢鬆舒展昂然,這樣悠然的綠意中,他癡坐著,卻隻覺得綠意灼灼熱眼,鳴聲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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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玥見端珩沒去廳上用午飯,差人裝了飯,送去了登春院。

她知道他上午隨律之去了大理寺獄,也不多說,隻招呼他來用午飯。

端珩原垂著頭用飯,抬頭倏然見端玥容色平和寬憫,終於忍不住,悲切問道:“姐姐,你說他們真的非走不可嗎?”

端玥早端珩片刻出世,但這卻是她為數不多聽見端珩叫她姐姐。端珩自幼便入宮伴讀,日日苦讀,並無什麼玩伴。自來書塾,同顧氏兄妹最為親厚。她心中也跟著生出不忍,問道:“今天獄中,見到幾位大人了?”

端珩答:“我在門廳處,並未進去,隻隱約聽了。”又將在獄中所見所聞簡單同端玥說了。

端玥垂眸,片刻才問道:“顧大哥可還好?”

端珩答:“看著還好,還像走時,是京城中最風流的人物。”

端玥點點頭,勸慰道:“若能平安過了這道坎,先避避風頭也是好的。”可他們心裡卻都明白,若是不能,此時離京,恐怕是此生不複見了。

端珩心裡難過,端玥也沒再說話,隻靜靜看著他用了飯。飯畢,端玥才道:“我剛繡好一幅帕子,晚間若顧大哥再來,請他幫我帶給盼之。往日便屬她最不識愁滋味,隻盼她無論如何,都能開心才好。”

端玥遞過一方帕子,上麵擱了一塊鳳鳥纏枝的玉璧。

光華流轉,將二人的心都刺得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