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鬥的人群頓時打鬥聲更甚。
盼之拿著棍棒亂揮,倒竟真揮退了幾個作勢要撲上來的惡徒。
倒是吳禮見狀,大喊道:“誰抓住顧盼之,回去我重重有賞。”隻是話沒說完,便被端珩一抬腿踹翻在地。
吳禮衝著文端珩放狠話道:“姓文的,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否則叫我逮到機會,一定叫你們全家不得好死。”說著,又大聲嚎叫道:“殺人啦殺人啦,太師家的長孫要當街殺人啦。”
文端珩踩住他的前胸,冷笑道:“平日讀書,果真是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大晉刑統》規製: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像你這樣叫人跑到彆人宅邸無故放肆的,我縱然立時在這裡殺了你,也是見義勇為之舉。《尚書》也說,眚災肆赦,怙終賊刑。便是說要嚴懲你這等仗勢欺人、屢教不改之徒。你若不信,大可遣人報官分說。”
吳禮叫到:“是他家奴仆欺瞞在先,你還想顛倒黑白不成?”
文端珩彎下腰看著吳禮,道:“何處交易?交易幾錢?贓款又在何處?你若當真如此無辜,何不去開封府報案,由開封府拿人,豈不更快哉?如今在這裡濫用私刑,還敢說不是心懷鬼胎?還是你當真以為,你聚眾鬨事,我卻不敢殺了你?”
吳禮仍舊嘴硬:“難不成你敢殺了我?”可抬眼卻看見文端珩神色冰冷,項間也冰冷更甚。
旁邊亦有圍觀人嗤笑:“快看快看,流血了流血了。”
吳禮聽此言語,頓覺項間劇痛,掙紮起來。
端珩腳上更用了幾分力,問道:“到底滾不滾?”
吳禮才大聲哭喊道:“我滾,我滾,你快放開我。”
吳禮在端珩持劍目送中哭著帶走了眾人,走前還不忘撂下狠話:“你給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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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瀲見吳禮走了,忙出來致謝,又請端珩入府小坐。
崔瀲吩咐崔伯備茶時,端珩才得了空偷偷打量了盼之兩眼。見她發間雖有些淩亂,手持木棍,但麵色無暇,尚算從容,方才放下心來。這時,行之輕咳了一聲,端珩這才瞧見徛之、行之剛剛因在混戰之中,此時衣衫淩亂,額間也有青腫,又忙吩咐隨行的小廝回家將家中上好的跌打膏取來。
盼之卻終於神情委頓下來,衝著崔瀲跪下道:“娘,都怪我,將我交出去吧,好過全家整日提心吊。”
她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大不相同於日常的嬌憨神色,叫眾人都悲戚起來。
崔瀲卻一反往日寬慈,嚴肅道:“起來,不許說這種話。”
盼之含淚看她,她終於柔聲道:“你爹爹謹小慎微一生,為的就是闔家安泰。若將你交出去,豈非買櫝還珠。況且你無論做錯什麼,下有父母兄長,上有律法天恩,如何也不到吳家胡作非為。”她將盼之拉起,將她伏在自己肩頭,“彆哭了,如今正是遭難,家中更不許說喪氣話。”
盼之環住崔瀲的腰,噙著淚咬唇點頭。
崔瀲又向端珩問道:“前幾日聽說馮大人下獄了,今日朝上可有旨意?”
端珩搖頭:“還未有旨意。幾位大人的處置,總要陛下過目定性,才好發落。隻是如今陛下還是閉關,還不能窺得上意。”
崔瀲一時沉默。
皇帝如今閉關半月有餘,隻將吳文偉推至台前,布了一個這樣進可攻退可守的局,便是要鐵了心同朝臣們比一比高下了。如今事實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黨爭為引,以朝臣們的性命做籌,拚一拚朝臣們何時能夠俯首帖耳、真真正正順一順皇帝的心意。
雨聲淅淅瀝瀝漸起,幾縷若有若無的幽暗花香穿堂,廳前的水渠潺潺,水麵漣漪四起,是一派同屋內完全不同的水墨情景。
崔瀲又開口道:“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太師。”
端珩以為崔瀲擔心顧澤牢獄之事,忙道:“夫人但說無妨,我回去定會轉告祖父。”
崔瀲點頭,道:“外子今日朝會上下獄,萬事也沒個交代。煩請太師幫忙,叫我去獄中見一見外子,再不濟也好送些用度,叫他出入體麵,不至於受審時失了禮數。”
端珩趕忙應下,又叮囑道:“如今情勢紛雜,朝中的局勢,祖父定當一力周旋,若有消息,我即時便遣人來報。請夫人在府中稍安。”
崔瀲道謝,送走端珩,緊接著吩咐崔伯看好門戶,每日除了必要的采買,全家都不再外出,外出采買要幾人結伴,打亂時辰,以免叫人尋著了間隙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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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仍舊是不審不判,陛下在大內,也照舊是不視朝不理政。這樣兩件案子這樣僵持著,朝野議論沸反盈天。
崔瀲這幾日夜不能寐,白日間還要強打起精神同崔伯梳理家中財物仆從,神色極是憔悴。盼之及兩位哥哥這幾日也格外乖覺,雖少走動,各自呆在院中,但也早早便起來讀書練字。
這日一早天色空濛,夜間剛下過雨,此時雨過天晴,鳥叫蟲鳴,暖風柔柔拂在麵上,廳堂前的槐樹也發了暖綠的新芽。可家中仍舊是靜的,陽光灑下來,竟徒生了幾分落拓。
前兩日崔瀲便吩咐家中幾個院子,撿要緊東西收拾起來。春華早將盼之平素最喜歡的一乾用度收拾了,如今瞧著日頭好,索性張羅著整理起盼之的春衣,又支使著幾個丫頭將穿不著的冬衣拿出院子曬一曬,將院子裡又徹底收拾了一番。秋榮正侍候著筆墨,盼之心中茫然,漫無目的臨摹了一帖挽詞,又翻出《苕溪詩卷》摹了幾遍,心中才稍稍平靜下來。
“卻憐皎皎月,依舊滿舡行。”秋容讚道,“姑娘的行書寫得愈發靈動了。”
“玥姐姐的行楷都甚有神韻,我還要摸索。”盼之說著,又將筆遞給她:“你去那張案上寫,這裡筆墨都有,你不在也不礙著什麼。你的字寫的比我好,彆荒廢了。”
秋容搖搖頭,微笑道:“姑娘彆擔心我,我無事時練著呢。”
盼之一篇摹畢,心頭又紛亂起來,索性擱了筆向窗呆坐著。
春華收拾好,從外間走來,有意想寬慰盼之,衝盼之搖了搖手中的東西:“姑娘瞧瞧,這是什麼?”
盼之遠遠隻瞧見是個木雕,湊上去問道:“給我瞧瞧。”
春華遞給她,是一個精美的狸奴木雕。盼之拿在手裡把玩,不自覺笑道:“真是可愛。”
春華笑道:“不止呢,還是個不倒翁。姑娘下次寫字,就可以放在案上了,同豐魚筆擱湊個趣。”
盼之越看越喜歡,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春華答:“是珩少爺托人送來的,說要請姑娘務必寬心呢。”
“珩少爺是請姑娘定神,說他們翻不了天去呢。”秋容笑著也湊上來,卻瞧見木雕上似有水痕,“咦,怎麼倒似有臟汙?”
春華一聽,道:“怎麼會,我從盒子裡拿出便送來了,怎麼會汙了?”說著又忙拿出帕子擦,“奇怪,像是水痕呢。”
盼之終於笑起來,道:“怕是珩哥哥笑話我哭鼻子呢。”
兩人見她終於有了絲笑意,心中稍稍寬慰,盼之看見她二人神色關切,心中強忍的酸楚又泛起。
還是秋容忙道:“可不興再哭了,叫夫人看見,連累她更難過了。”
盼之點頭之際,卻見院門忽被推開。
行之滿頭是汗,站在門前便嚷嚷道:“盼之,快出來。大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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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之還似去年離家時一般眉目英挺,青絲用木簪挽了個髻,一襲白衣飄逸出塵,長身玉立,身量似乎也比離家時高了寸許。
盼之趕到主院時,崔瀲正挽著律之默默垂淚。見幾個兒女來了,又忙拭去淚水,說道:“快來,見過你們大哥。”
幾個人見到律之,百感交集,連忙行禮。律之才章富盛,生性曠放,弟妹自小都格外親近他。幾人此時心裡有一肚子話,但又知道崔瀲與律之有正事要談,也不便插話,見女使端了點心進來,忙去幫忙布置。
崔瀲道:“律之趕路辛苦,快吃些吧。你們幾個也坐,陪大哥用些。”
律之行止俊逸,端然落座,崔瀲又默然為他盛了碗羊乳羹,瞧著他用了,才問道:“幾時去見你父親?”
律之放下碗筷,答道:“明晨卯時天擦亮時,差役們交班的時候進出,不惹人眼。娘可有什麼話要兒子帶去?”
崔瀲眉目微垂,強忍淚意搖了搖頭,又替他加了一碗。律之見她眼角眉梢俱是倦意,不由出言安慰道:“娘,你彆擔心,我下午會外出再打聽打聽。”
崔瀲勉強地點點頭,又問:“聽說馮大人處置的旨意定下了?”
律之猶豫了片刻,才答道:“宰執們商議定了,隻是一直見不上官家。按平章的意思,此事不好一推再推,若這幾日官家仍是不見,大後日朝會上知會一聲,便宣旨……秋後問斬。”
本朝並無什麼因言獲罪的先例。若馮良的旨意是處斬,那此事在朝廷中最後的定案便是結黨。這樣大的罪過,後續問罪的顧、肖隻怕也逃不過重罰。
此事昨日晚上文府派人來稟過,但此事聽見律之亦如是說,崔瀲心中渺茫幽暗的希冀也瞬間瓦解。
律之張了張口,終究沒說什麼,隻轉頭向徛之問道:“家中東西收拾得如何了?”
律之走後,家中徛之年齡最長,此番家中變故未瞞他什麼,也要他跟著處理了些瑣事。徛之聽見律之發問,忙答道:“已經安頓得差不多了。要緊的契約文書貼身收著,有些不易挪動的物件和多數仆從都已經提前挪去了莊子,若真有大變故,也好叫他們脫身。雇了三輛馬車,正請他們在後院歇著,隨時可以走。”
律之叮囑道:“好,這些也未必能用到。但此時最怕人心浮躁,還在宅子裡的管事女使們,務必約束好他們的言行,不可妄言。”話畢,又低頭用起羹來。
倒是盼之摸不著頭腦:“走?我們要去哪?”
行之覷了眼崔瀲和律之的神色,低聲道:“春華沒告訴你嗎?若爹爹的案子這幾日還未有旨意,咱們便先出城避一避。”
律之點點頭,接著道:“一則,若陛下旨意牽連家族,我們不在京中,也好斡旋。二則,吳相為人睚眥必報,你們近些時日的糾葛滿京城沸沸揚揚,隻怕他們不肯善罷甘休。”
盼之聽到要走,恍然見回想起上次舉家從澶洲進京。那次進京,有父母兄長,還有文氏一眾子弟好友,這次出京,又能去哪裡呢?盼之心裡突然空落落的,但還是什麼都沒說。律之看見盼之神色沮喪,心下一軟,也歎了口氣,安慰道:“盼之,彆害怕。這是最壞的打算,日後若事情平息,總能再回來。況且,你不是最喜歡冶遊登高嗎,此次正好帶你一遊山海,看一看這天地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