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午後傳出的。
盼之兄妹三人照常去文氏的書塾內上課,幾人剛用過午飯,盼之照例留在端玥的院裡,二人閒話幾句。春雨初停,四周氤著泥土的氣味,濕濕的,吞吐間直沁入人的心肺。
端玥瞧盼之這幾日都悶悶不樂,特意叫人拿了棋譜,想叫她稍解煩憂。盼之隻定神看了幾眼,又眸光暗淡,思緒不知飄飛到哪裡了。
端玥見狀,柔聲道:“想吃什麼點心?我差人先預備著。中午吃這樣少,下午恐怕又會餓。”
盼之搖搖頭。
端玥終於歎了口氣,勸慰道:“彆憂心,顧大人吉人天相,總會無事的。”
盼之放下棋譜,慢慢斜倚在端玥肩頭,沉沉問道:“玥姐姐,你說是不是因為我得罪了吳禮,才為家中招惹了這場大禍?”
端玥搖頭,正色道:“不許胡思亂想。你縱然當日不招惹吳禮,又安知他日後也不會來招惹你?這是他們的錯處,不是你的。”
盼之得了勸慰,心中有了幾分底氣,但到底仍留了幾分彷徨,正想說話,就聽外間來人,原是顧宅匆匆來人叫回。
二人趕忙起身。
端玥忙叫人收拾好盼之的物什,看外麵天陰,又親自拿了油衣,對盼之叮囑道:“多事之秋,回去之後務必閉緊門戶,約束下人,輕易不要出門,保全自身要緊。若有消息,我會打發人給你們送去。其他事情,想來祖父與你父親自有安排。”
說著,又叫琴瑤去叫端珩,讓端珩送他們三人回府。
盼之知道,定然是出了大事。可這樣的變動之際,她心中的彷徨卻猝然消散,心中陡生出定氣,趕忙攔住端玥,沉著道:“珩哥哥往來也未必太平。光天化日,我們三人結伴,他們應該也不敢胡來。”
二人拉扯一番,端玥見盼之態度堅決,沒有懼怕驚惶,反倒在亂局中顯出幾分鎮定來。才稍稍放下心來,不再堅持:“也好,隻是途中要千萬留心,若有異況,一定要遣人來尋我。”
盼之急忙出了含春院,見月洞門前站著一個內侍打扮、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子。她本著急,但略一遲疑,還是上前道:“這位大人,前麵是女眷的院子,恐怕不便入內。大人若有事,我可以代為通傳。”
那人趕忙作揖,道:“實在冒犯。我是在等文公子,不知裡麵還有女眷,我這便走。”
盼之見這人並不行內侍的禮,心中正怪,一抬眼卻見他眉目清秀,卻麵色蒼白,眼眶染紅,珠露盈睫。
那人轉身便走,盼之料想他是被其他內侍欺負,心下突然生出一股不忍,追上將油衣遞給他:“馬上要下雨了,你還要回宮複命,我外麵還有馬車,這個給你。”猶豫了一下,還是又道:“你彆傷心了,不管是什麼樣的難事,總會過去的。”
那人道了謝,還想說什麼,盼之便急匆匆轉身走了。
到了儀門處,徛之和行之正巧從西邊的廂房出來,三人打角門出府,馬車早就在門前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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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陰沉,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馬車穿過東大街,剛拐進巷子,盼之便見崔瀲焦急地等在門口。見到他們的馬車,才鬆了一口氣。
卻不料,崔瀲拉著三人進門,正吩咐下人關門時,突然從隔壁小路中衝出一夥墨紫衫褲家仆打扮的人,攔住了幾人去路。
盼之一見這比尋常人家的公子還要闊綽幾分打扮的家仆,心中便暗道不好。
崔瀲將三人推進門,自己則立在門前,嗬道:“哪來的毛賊,敢在寺卿的宅邸撒野?”
一行仆從在門前立著,卻並不答話。
隻片刻,一輛四乘的珊瑚色綢車停下,一位膘肥體胖的少年公子由人侍候著下了車。
正是那個同盼之因為一隻玉笛而鬨上開封府的吳禮。
吳禮神情倨傲,環顧一圈,不屑道:“寺卿的宅邸?哪個寺卿?”
盼之自見到吳禮起,便知大事不妙。自從上次得罪了吳禮,文家姐弟便多次叮囑盼之一定要小心吳禮,可沒料到他竟會在今日發難。她忙給貼身丫鬟秋榮使了眼色,秋榮也即刻會意,悄悄從小門溜了出去。
崔瀲並不識得吳禮,但見他年紀不大,但衣飾華貴,體態寬腴,又見連下人都穿綺著羅,不得不緩聲複問道:“不知這位衙內是?”
吳禮向顧宅門內掃視一眼,看見在崔瀲身後站定的盼之,目光陰冷,不善道:“小娘子,我們又見麵了。”
徛之和行之見狀,不自覺向前走了兩步,將盼之擋在身後。
吳禮冷哼一聲,仔細打量了徛之和行之,終於又將目光由轉回至崔瀲的臉上,抬手一示意,後麵便來了幾個人,架著一個鼻青臉腫的仆從扔在地上。崔瀲定睛一看,正是外院一個管著采買的小管事,王福。
吳禮看見崔瀲臉上驚疑神色,才滿意開口道:“我是中書門下平章事吳大相公之子,吳禮。我今日來,是為著今天早上,從你家奴仆處買了個青銅遺文,騙我說是殷商舊物,我高價買了,拿回家叫先生一看,才知是假的。抓了你家這奴仆拷問,才知道原是主家遭難,想要紓解些銀子,隻可惜家中物產不豐,才想了這麼個坑蒙拐騙的法子。”
崔瀲皺眉道:“這人是我家的奴仆不假,可我家從未差人變賣過任何家當。”
吳禮哼了一聲:“如今人贓俱獲,還容得你們抵賴不成?你們今天,必得跟我走一趟。”
說著,又指揮著家仆上前拿人。
那王福像一件破衣爛裳似的被丟在地上,血和淚糊了一臉。看見崔瀲和崔伯,終於嚎啕大哭起來:“夫人,崔伯,我沒有。他們抓了我一頓痛打,非叫我說我賣了假貨。”
盼之自看見吳禮起,便估計他不肯善罷甘休,如今爹爹下獄,吳氏恐怕借機想要私囚顧家眾人,好做要挾,因此一早使人將家裡的棍棒家夥全拿了出來。此時見他們動手,二話不說便由徛之帶著眾家仆持械與吳禮一行人對峙起來。
吳禮原想速戰速決將人帶走,但不料顧家竟如此警覺。不由嚷嚷道:“你們好大的膽子,難道東京城沒有王法了嗎?”
崔瀲卻不吃他的威嚇,隻冷靜道:“吳衙內,我家夫君今日下獄,可是案子未審未判,要說我顧家遭難,也實在早了些,更不至於變賣家產過活。倒是你,今日動用私刑,將我家的管事屈打成招,攀蔑栽贓,不知是何居心?更何況,即便真有此事,衙內應當先去開封府報案,自有開封府核查事由,再由開封府上門拿人。衙內此時興師動眾,奉的又是大晉哪條律法?若無府尹衙門的文書,衙內如今無論想從我顧家帶走誰,都恕我不能從命了。”
動靜鬨得大了,巷子裡漸漸聚滿了看熱鬨的人。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大聲戲謔道:“吳衙內,聽聞你學堂都沒去過幾天,金石遺文這樣的雅物,你看得懂嗎?”
眾人又是轟然一陣大笑。
吳禮又想起年前在開封府內眾人對處置他的喝彩聲,同現時的哄堂大笑一般討厭。
他鮮少受這樣的折辱,環顧一圈卻未找到始作俑者,愈發惱羞成怒起來,隻將新仇舊怨一股腦全算在了盼之頭上。
吳禮一行原先雖空手趕來,但到底人多勢眾,搶過顧宅人手中的棍棒,好一頓造次。行之挨了悶棍,徛之去救他也被偷襲,二人被擒住手腳,吳氏一行人眼見著便衝進府門,衝至崔瀲和盼之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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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隻聽大喝一聲:“住手!”
端珩飛身下馬,手持一柄長劍,二話不說便橫劍立在了吳禮的項間。
吳禮項間一涼,一個激靈,這才轉頭看見端珩,但仍舊強壯鎮定,怒斥道:“文端珩你瘋了嗎?你敢拿劍指我?”
劍尖帶著幾分力度,吳禮的聲音也不自覺隱隱顫抖。端珩不屑道:“叫他們停手。”
吳禮被人群笑話了一番,早已心頭慍怒,此時又被文端珩拿劍指著,更是羞惱。
文氏早年雖甚為貴重,但吳家在朝堂上是後起之秀,如今勢頭頗猛,權勢更勝於文氏,而他與文端珩更是年齡相仿,在眾人言語中常被比較。想到眾人言語中對文端珩的溢美之詞,吳禮心一橫,衝著想要來解救他的家仆大聲喊道:“彆管我,給我狠狠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