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傳閱之際,皇帝憤然離席。
近半時辰後,才有內侍來宣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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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並無發落的旨意,兩件事一時都僵持住了。
顧澤隻得一散朝,就前往大理寺“投案”。
司農寺,掌著皇城倉廩祿米,除了諸路歲運,還管著京城內各宮閣、上苑、田園、湯池的時蔬、六畜。有些珍稀的草藥禽魚,為了方便取用,也會在各苑派專人養著。紅景天便是一味益氣活血、通脈平喘的良藥,原地處西南,隻是近年來邊境多動亂,此藥原本便產量稀少,如今更是不易得,遂專門移植了多株,派人精心養在京中,專供大內使用。因水土不服,成活頗為不易。每年由冬轉夏時,最易凋亡。
顧澤開春按例整理倉廩、督植果蔬時,發現有株紅景天已枯死,照規製是要銷毀不再入藥的。按常例報了門下留檔,卻正巧肖永上門,說自己外祖母病重急需一味紅景天,外麵遍尋不得,聽說上苑有植,不知如何才能求得。
肖永父母早亡,肖承恩早年外放,肖永便是由外祖母獨自撫養長大。肖永亦是赤忱,前幾年蒙恩蔭入仕得了個散官後,並不鑽研仕途,隻安心在家侍奉雙祖,孝名遠播。
顧澤對肖永的孝行也有耳聞,而且他的祖父肖承恩,也是太宗朝老臣,頗為德高望重,顧澤外放知州時正是他的上司,對顧澤頗為關照。肖承恩獨子早亡,近年又多病,現隻閒時在資善堂給皇子們講講學。
顧澤念及此,想那株紅景天已經報損留檔,便將此事同肖永一提。恐怕影響藥效,又道上苑還另有幾株正成活的,但都是預備著大內不時要用的。或者去大內請恩旨,隻是不知道這一往來要多久。肖永自然千恩萬謝,拿走了那株預備銷毀的。隻說先給外祖母用著,若不行再想辦法去請恩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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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王清是顧澤同年的進士,二人同事寺監,平日也多少有些往來。此時王清擺擺手:“原就是備了案要處理的無用藥材,此事若說小,連事也算不上。可若說大,被有心人扣上個違製的帽子,卻也實在不好洗脫。如今又事涉吳相,若再與結黨的罪名串聯,上告個排除異己,更是難辦。隻是現下沒有旨意,我這大理寺無論是收是放,都不大妥。”
說著,二人又一同去了政事堂。吳文偉並一位參知政事已經走了,隻餘了另一位參政劉全禮正在辦公。那劉全禮也是多年老臣了,為人最是圓滑,八麵玲瓏、人情練達。見他二人來了,道:“我想著你二人是要來的。吳大相公眼下有旁的的公務出門了,我也不好一人獨斷,如今文太師正巧也在,請太師來一同定奪吧。”便請人去旁邊的閣裡去請文宗源。
待人到了,顧澤又將此事的原委說了一遍。
文宗源聽罷問道:“向門下報備的文書可有?”
顧澤恭敬答道:“流轉的文書、批複,並當日督植的記錄、損耗的說明一應在的。”
文宗源微點了點頭,又看了顧澤一眼,道:“隻是原是該銷毀,叫你給了旁人?”
顧澤低頭:“學生慚愧。”
王清忙打圓場:“不過是為著人命關天的事,心軟了一回。說起來也不過是些大內不要了的廢物。”
文宗源沉聲道:“規矩就是規矩。若說人命關天,哪處哪時沒這些官司?司農寺這些章程可都要變成擺設了?你管著大內的吃用,原該謹言慎行。如此行為說得好聽是心善,可若說嚴重些,便是罔顧律例、結黨營私。”
正說著,門口有人探頭張望,劉全禮應了聲,便對著文宗源道:“太常禮院來人,怕是有事。太師與兩位大人先忙,我先去瞧瞧,稍後便回。”
屋內隻餘了文、顧、王三人,王清又出門吩咐了文太師的侍從在廳外看守。文宗源這才歎道:“做官這麼多年了,怎麼還能叫人拿住這樣的把柄?”
顧澤忙跪下,道:“都是學生的錯。”
文宗源擺擺手:“罷了,起來吧。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他們拿這件事上稱,恐怕是籌謀已久了。紅景天現下千金難求,便是宮裡的太醫都不會輕易開方,何況是民間的郎中;況且大內的用度,除了個彆衙門和內侍,他一個不甚交際、不掌實權的散官哪有這麼容易打聽,怎麼就輕易求到了你頭上?”
王清也道:“而且,這事發作的時機也實在奇怪。按說事發已經月餘,連那肖永的外祖母都已經病愈多時了,大相公若要彈劾,應該早就遞了劄子。怎麼反倒是今天,禦史台彈劾了大相公,陛下不置可否,倒拿出了這個劄子?”
文宗源沉吟道:“禦史台這次拿出來的材料詳實,吳氏事前不可能毫無察覺。要麼是打草驚蛇,有人想趁機把水攪渾,拖延時機;要麼……這怕是個引君入甕的把戲。”
這時,侍從來報,道肖大人來了。
顧、王二人連忙起身去迎,請肖承恩上座。
肖承恩坐下,連咳了數聲,又喝了口茶順氣,方道:“剛去大理寺找你,聽人說你二人來了政事堂,我又追來。”
顧、王二人忙作揖道:“讓大人受累了。”
文宗源看他受累,也道:“打發人叫他們便是了,何苦自己來回勞動。”說著,又歎道,“剛剛正說著呢,隻怕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肖承恩放下茶杯,道:“去年,陛下叫了幾位大學士,說要給郡王拜師。我還以為陛下瞧不上我這把老骨頭呢,想不到釜底抽薪,用得著老夫的時候原是如今。”
文宗源點點頭:“這求藥用藥他二人雖有錯處,但一個是無傷之仁,一個是求鯉之孝,若是平日,小懲大誡也罷了。明明禦史台彈劾的才是正事,可陛下偏偏不做處置,反倒將這兩件事並論。這件事若與黨爭牽連,恐怕不能善了。”
肖承恩聞言,自嘲一笑,又是一陣咳嗽,才斷斷續續說道:“我們這把老骨頭,早就退位讓賢了。何來黨、何來爭……”說罷,又咳嗽起來。
顧澤忙起身替他順氣。
文宗源道:“樹欲靜而風不止。陛下想讓郡王出閣封王,必得先尋得一良師。崇文院幾個有資望的,去歲都稱病推辭過一輪,也隻剩你了。”說罷,又轉頭看向顧澤:“此事,你怎麼看?”
顧澤拱手道:“儲君之位事涉國本,若因學生行事魯莽而有害大體,學生萬死難辭。隻是在其位、謀其政,學生失職之處與旁人無關。有傷陛下威儀、貴人鳳體之處,學生願辭官下獄,一力承擔。”
肖承恩忙擺手道:“此事說到底,因我肖家而起。肖永如今隻是個虛銜,便是革了也不要緊。我會叫肖永請罪,隻希望儘快平息這場風波。我這把老骨頭,也再經不起折騰了,不如告老還鄉罷。”
文宗源聽此,實在感慨萬千:“當年先帝攻齊戰敗後,多年來勵精圖治,為的就是北上滅齊,收複燕北諸州,一統南北。而今上受吳氏蠱惑,反倒大興土木、享天下之珍怪。若再叫妖妃佞臣再把持朝政幾十載朝政,隻怕前朝亂政之禍,遲早要重現我大晉。”又轉頭安慰顧澤道,“你要受委屈了。”
顧澤連道不敢。
王清聽幾人將顧澤的事分說了清楚,才問道:“還有禦史台彈劾吳大相公的事,不知學生現在應當如何處理?”
文宗源想了一想,才道:“既有祥符的血書,人命官司怕是跑不脫了,但若要治大相公的罪,還是要細看過三司的賬目才行。如今情勢不明,你須小心行事。向門下請個旨意,看看陛下的意思,再做定奪吧。”
王清拱手稱是時,劉全禮正好返回。待劉全禮與肖承恩相互見禮畢,王清方開口道:“劉大人,正要請您的示下……”
劉全禮擺手笑道:“全聽太師同吳大相公的吩咐,禮院最近正事忙,這刑獄訴訟的事,還是要多多勞煩幾位大人了。”
王清聞言,也不再多說。幾人寒暄幾句,也各自散去了。
顧澤出宮後,當即便寫了一封請罪的劄子呈上,又在忐忑中等了數日。直到下旬朝會時,皇帝未至,才知道皇帝已經閉門修道一旬了,期間不理政事、不見朝臣。
朝會上,吳文偉做高義狀,叫禦史台、大理寺會同糾察在京刑獄司,共同審理禦史彈劾一案,所查案情直接報陛下聖聽。
卻不料三月底,幾個衙門正梳理案情,三司卻著了火,部分賬目被燒毀,還燒死了一個經辦官員;祥符縣送來血書的男子,在大理寺接管的前一天暴斃而亡;而活著的人證,從祥符進京的多位縣民,咬定血書民田諸事皆不實。
彈劾的禦史旋即下獄,黨爭構陷之說在朝野愈演愈烈。
四月上旬,皇帝仍不視朝政、不發一言。吳文偉作為宰輔張羅諸事,在百官麵前托大道:“陛下近日不爽利,但咱們該辦的事還是不能馬虎,要讓陛下看見咱們勤勉,看見朝堂清明,看見咱們一心為公,彆讓陛下犯難。禦史彈劾的案子如今雖然尚未定案,但大抵有了結論,本官也算此身分明了。陛下慈心,最看不得百官不睦,因這樁事,已經半月不上朝了。前幾日,馮良下獄,想必各位同僚已有耳聞。我本來也不想計較,但所幸有同僚心疼我,說此事若不嚴懲,豈非縱然攀蔑犯上的風氣?我這才忍痛下令。可既如此,另一樁官司便也不能不分說了。”說著,又叫大理寺當殿緝拿顧澤、肖永二人,下獄候審。
一時間風雲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