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宅的年節過得格外低調。
好容易熬過休沐,一開年,顧澤便遞了劄子稱病辭官。
銓曹拿了劄子向吳文偉請示。
果然如太師所料,吳文偉隻掃了一眼,嗤笑一聲,對著銓曹的主事道:“誰還沒個病痛,既是病了,休息十天半個月也不打緊。如此便要辭官,豈不是叫人背後罵我不近人情?”
主事略知年前顧吳兩家的鬨劇,原以為隻是走個過場請示一番,卻不料惹出吳相一番話來。若按他的料想,以吳相的作風,隻怕希望顧家立時消失,知顧澤此時遞劄子,應會撫掌稱快,立時蓋印允準,再要加急處理,最好叫他明日就躺在故鄉的床上才是。
此時得了示意,他正盤算著回去要如何傳達吳相的旨意,便又聽吳文偉陰惻惻補了一句:“司農寺春日點檢最是事忙,若是耽誤了大內,可是大罪。如今顧大人不在,可要叫司農寺眾人儘心些,彆害了自己,還要牽連養病中的顧大人。”
不過這句,主事卻是聽懂了。
——若不老實當差,尋個由頭,叫你們上下全遭殃。
主事懂了,顧澤自然也懂了。
好在春日確實事忙,除了倉儲點檢外,還有城內和京郊的耕種,他每日奔波往返,忙得腳不沾地,也稍拋了些許煩心事於腦後。
.
陳國公正月初喜得麟兒,早早便預備席麵,在二月初遍邀親眷。
陳國公家的女兒朝妍素來同端玥和盼之交好,特意遞了滿月宴的邀貼。
陳國公年輕時一直在河東路從軍,襲爵後方才回京安頓。而立之年才得一女朝妍,如今年近五十終於生下兒子,自然是歡天喜地,做足了場麵。
陳國公府在宮城西華門西側不遠處,金釘朱戶、碧瓦盈簷。宴席當日正門大開,往來賓客如雲,好不氣派。
文、顧兩家的小輩下了學結伴趕來,遠遠便瞧見朝妍在門口迎他們。
朝妍麵容清俊,束發窄袖,一身利落的男子裝扮。端玥替她理順了發帶,笑道:“賓客都漸到了,你快去招呼一番吧,我們這些常來的還要你帶,豈不反誤了你的事。”
朝妍不答話,反倒四下看了看,瞧見賓客都漸遠了,方才低聲道:“正是母親讓我來的呢。去歲不是同你說過,父親母親想過繼三叔家的幼子。原本商議的差不多了,卻不料關姨娘有孕了,這事便擱置下來了,如今生了朝啟,更是不便再提了。三叔空歡喜一場,今天來者不善,父親正應付著呢,母親叫我來園子裡避避,晚些時候再過去。”
端玥一陣唏噓,倒是盼之口無遮攔:“什麼勞什子規矩,明明妍姐姐比尋常兒郎要厲害千百倍。”
朝妍捏了捏盼之的臉蛋,無所謂地笑道:“好在是有了兒子,無論未來有個什麼變故,母親也算有個依靠,不至於被旁人欺負了去。若當真有一日能披甲上陣,我也沒什麼牽掛了。”
陳國公是燕州人,早年隨太祖南征北戰,功勳卓著,才有了這樣世襲罔替的尊榮。三十年前攻齊大敗是他一生的心病,朝妍自幼被當成男兒教養,也同樣有一番雄心。可如今,且不說朝妍是女兒身,從軍不易,便說當今聖上,整日求仙問道,窮極侈大,絲毫沒有收複故土的打算。
端玥出聲安慰,但到底是隔靴搔癢。朝妍也不願再多說,隻笑著張羅幾人去前麵臨湖亭歇腳,要看看他們給朝啟備的禮。
端玥近來得了機緣,請了出宮頤養的秦嬤嬤入府,秦嬤嬤原是尚功局掌事,早年先帝裘袞冕袍都是由她繡出,汴繡功法出神入化。端玥得她指點,女工愈發嫻熟靈動,這次便是繡了套娃娃穿的小衣,實是驚豔了眾人一把。餘下眾人也各拿出備的桃木小劍、玉柄紫毫等物,朝妍一一道謝。
隻盼之急匆匆起身:“壞了,我的那份落在馬車上了,我得趕緊去取。你們等等我。”
朝妍笑道:“這小丫頭,莫不是使了一招金蟬脫殼。”
盼之三步並作兩步,原都跑到了垂花門下,又回頭得意道:“才不是呢,你們且等著瞧吧。”
.
盼之出了府門,又順著牆轉到了角門,在角門旁牆邊一眾車轎中找到了來時的馬車,拿了木匣便往回走。卻不想回程路上,看了好一出大戲。
她剛轉進儀門,見前麵亂哄哄的,幾個灑掃的丫頭湊在角門邊,滿臉好事:
“聽說那玉佩還是明大姑娘母親的遺物呢,我剛進去遞東西時,見她急得眼角通紅,真是可憐。”
“是不是搞錯了?郡王是皇帝的兒子,要什麼沒有,何苦去偷?”
“嗐,這誰說得準。聽說貴妃早年不過是哪個王府的舞姬,不知祖上積了什麼德竟一步登天成了貴妃。這樣的身世,可能就是瞧著喜歡順手偷了唄。就說郡王身邊站著的那個吳禮,那可是京城中有名的潑皮……”
盼之聽得明白,原是樞密使家的明大姑娘在前麵遊園,遺失了玉佩,眾人慌亂找尋時,卻不知怎地從高平郡王的袖中掉了出來。她心中不屑:同吳禮在一起,料想也不是什麼好人。不過腳下卻未停,過了垂花門,打算從庭院中假山上的小路穿過去,省些腳程,快些去尋端玥、朝妍。
不過正走著,忽聽一聲大喝:“站住!”
盼之嚇了一跳。
四下環顧,才發現是假山下湖邊道上,正是剛剛盼之來時的那條路,有一男一女相對而立。遙遙一望,二人皆是衣著華貴,氣度不凡。
盼之原沒想著偷聽,隻是二人聲勢漸起,她反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得往假山前偎了一偎,遮住自己的身形。
“明襄儀,你敢戲弄我!”少年聽聲音年紀不大,言語間還帶了幾分氣急敗壞。
“郡王這是什麼話?”女子慢條斯理,聲音從容優雅,“況且,我與楚王殿下是有先帝賜婚的,也算是你的長嫂。都說長嫂如母,我與殿下如今雖未成婚,可郡王也該尊敬些才是。”
少年聞言更是氣惱:“你故意將玉佩放進我袖中,又大肆宣揚,就是為了引得他人恥笑我。你也配叫我尊敬些?”
女子卻輕笑起來:“郡王看重我的玉佩,隻可惜是亡母遺物,也不好相贈,改日若有好玉,我再送給郡王便是。隻是無憑無據的事,郡王可彆信口雌黃才好。”
女子說著,聲音也漸漸冷峻下來。也不理少年反應,端方一側身便緩步往前走開。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漫不經心般輕聲道:“忘了告訴郡王,亡母與陳國公府有親,兩家下人都甚為相熟,郡王叫人從府庫裡拿了什麼、如何叫人抹在遊園路上、又是如何派人想引我過去叫我滑入池內的,我還未踏入園子便已知曉。郡王想叫楚王丟臉,可這法子未免過於下作。郡王若是不想叫人知道,可要謹言慎行,彆亂說話才好。”
女子走開良久,那少年方才狠踹了路邊梅樹一腳,直聽得枝丫簌簌,那少年怒氣衝衝,竟連正宴也不參加了,往府外走去。
.
端珩見盼之出了園子,料想她要抄小道回來,特意撇下眾人往往芳菲亭去。
見盼之果然往小路上走,心中暗暗高興。
他正想叫她,一抬眼,卻見謝晉從另一邊興衝衝向他走來。
謝晉與端珩原先同為楚王伴讀,自啟蒙至今十餘年間,二人幾乎日日相見。按理說兩人合該是最最親厚才是,隻是端珩素來寡言持重,謝晉卻張揚放肆,端珩最怕他不知何時便會大放狂言,總是躲著他。
不過巧了,謝晉見端珩對他避之不及的模樣,又最喜歡捉弄他。
譬如此時,端珩一撇頭,想裝作沒有看見他。
謝晉又好氣又好笑。
他早看見端珩目光似有似無落在垂花門過來方向的小路上,雖不知在想什麼,卻是極專心的樣子。不過一轉頭,看見假山下兩人,不由嗤笑:“我說你在瞧什麼。這蠢郡王有什麼好瞧,整日吃癟罷了。”
端珩皺眉,向謝晉的來路走去:“你少胡說。”
謝晉一臉的渾不吝,笑道:“怕什麼,反正差事也被擼了。罵他們幾句,難不成能殺了我?”
謝晉話還沒說完,卻忽隱約聽背後窸窣一聲,不由又站定了向亭子另一側的小道看去。
端珩倒像渾然未覺,隻突然問道:“你倒想得開。聽說你前幾日挨打了?”
謝晉無所謂一擺手,又轉身追上端珩:“拿我出個氣罷了。姑母又病了,如今一個人在坤寧殿,身邊也無人照顧,父親整日在府裡唉聲歎氣,隻差拿著丹書鐵券去敲登聞鼓了。”
二人說著話,聲音漸漸小了。
盼之原本看完了假山下的鬨劇想走,聽見說話聲,方知亭子裡有人,聽聲音倒像是文端珩。隻不知他是何時來的,有沒有發現自己。若叫他瞧見自己躲在假山後偷聽,實在是大大的失禮。盼之想著,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好在亭間的兩人並未發覺,盼之等靜了好一段時間,才敢出來,又急匆匆往園子裡趕。
園子裡朝妍早叫高平郡王的鬨劇扯走了。勳貴重臣們又多多少少沾親帶故,端玥也叫人拉扯著去同內院的各位夫人們請安了,賞景的人也都散了,徛之行之兩男子獨侯在園中也多有不便,跟著人群去了宴廳應酬。隻留了端玥貼身的丫鬟琴瑤在這裡等盼之。這裡是國公府,盼之同內院的夫人並不熟絡,叫琴瑤回了端玥身邊侍候,自己則留在亭子等端玥出來。
人群散去,風一吹,倒還有幾分冷意。盼之在廊邊坐下,將手中木盒打開檢查了一番無恙,正要放回,就聽一清冽男聲問道:“這是什麼?”
盼之抬頭一看,竟是端珩。
自從端珩識破了她的計策,她心中已將端珩視為最聰明的人,並暗暗引為知己。
她極高興的樣子,將東西遞給他:“是我給朝妍弟弟的賀禮。一個風車,油紙裹了七彩薄紗做飾,裡麵裝了葦簧和鐵片……”
盼之話還沒說完,正巧刮來一陣風,那風車便悠悠轉了起來,七彩彙聚,宛若祥雲,還伴著清脆的管簧樂聲。盼之笑道:“喏,就是這樣。”
端珩看了盼之一眼,將風車小心翼翼放進匣中,麵上也染了幾分笑意:“真是精巧,管簧清脆,小孩子一定最喜歡。”
盼之覷了眼他的神色,雖麵有笑意,但眼底還是愁雲濃重。想到了剛剛在路上隱約聽到的“做不了伴讀”“美夢落空”,猶豫了片刻,忽然道:“今日人多嘴雜,總有人胡說八道,你彆放在心上。”
端珩知道,她定是聽到什麼閒言碎語。
端珩平靜道:“無妨,若要同他們計較,隻怕一天二十個時辰也不夠。”
盼之看他的神色,並不像為這些閒言碎語而難過,稍稍放下心來,但還是說:“我知道他們都是胡說。”
頓了一頓,盼之神情天真而真摯:“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先生在課上講過你寫的平戎策論。還有,那天先生講課途中我溜去玥姐姐房中吃了幾塊糕餅,路上其實瞧見你了。你聽說皇後殿下病重後哭了,我看見了。我知道,你隻是心疼兩位殿下遭蒙不公。“
端珩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時怔愣住。
眾人皆知事發那日,是楚王聽聞皇後急病,告假去了坤寧殿,卻不想皇帝突然興起前往資善堂考較皇子的學問,見楚王不在大怒。原是要貶黜楚王,李大學士阻攔,才撤換了皇子伴讀了事。
所以他才一直氣悶。
氣悶兩位如此和善端方的殿下,竟要受如此折辱磋磨。
氣悶楚王的赤忱、寬和、人品貴重,竟完完全全抵不過高位的私心。
他替他們不平。
可是,她是怎麼知道的呢?
容不得他細想,他便控製不住鼻尖一酸,下意識便偏轉過頭去。
避開她光華流轉的奕奕眸光。
.
隻不過偏過頭去,迎麵竟又看見謝晉,咧著一張大嘴衝著亭子快步走來。
.
謝晉仿若完全看不見端珩眼中的嫌棄,衝他埋怨道:“我說你怎麼一眨眼不見了,原來是跑到這了。”說著又對盼之道:“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啊,怎麼之前從未見過?”
他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興奮道:“我知道了,定是勇鬥無禮狂徒的顧大俠!”
盼之叫他的模樣逗笑,捂住嘴笑起來。
倒是端珩萬年寡淡的臉上竟有了表情。他皺起眉頭,斥道:“你又胡說什麼?”
謝晉並不理他,直對著盼之道:“叫我說準了吧,你瞧他,隻會嫉妒我的才情出眾。”
端珩看見他,原本稍有開闊的心情本就陰翳了幾分,此時更是氣得轉過頭去。
盼之卻同謝晉說起話來:“我是顧盼之。你又是誰?”
謝晉頗不正經:“我是原和端珩是同僚,前些日子又一起和端珩被攆回家的,謝晉。”
盼之笑著起身見了一禮:“謝公子。”
謝晉的聲音聽起來頗為諂媚:“小娘子客氣了。我早仰慕姑娘大名,預備清明踏春時,邀上朝妍端玥幾位姊妹,倒是還望姑娘賞臉,一同尋芳攬勝。”
盼之還沒來及回答,便聽端珩毫不客氣回道:“數月不見,你怎變得如此浪蕩。端玥可沒空同你攬勝,顧娘子就更是不便了。”
謝晉又被斥,卻無絲毫不快,反倒嘴角卻揚起得意來:“娘子彆信他。他最是無趣,每年踏春從不出門。端玥和他可不一樣,是最最和善的,我邀她,她一定來。”
端珩又嘟囔道:“誰說我不出門……”
盼之也笑道:“我每年都是同玥姐姐一起,她若應了你的邀,我自然也同去。”
端珩又腹誹:“我姐姐,自然是要應我的邀……”
二人正說著話,端珩突然指著西邊內院處:“盼之,那是不是端玥?東張西望的,料想是在找你呢。”
盼之順著看去,並看不真切。
端珩卻不等她反應,拉著她便往那邊走去。
隻留謝晉一個人在亭間,捧腹大笑。
到了時辰,小輩們往花廳用宴,席間眾人和樂說笑,一如往前的種種鬨劇全不存在一般。
眾人皆知這樣的祥和不過是須臾,但東京城上下也還是在這樣一片祥和中迎來了暖春。
.
果不其然,這年的三月,一場牽涉後宮、朝堂、爭儲的較量,毫無預兆又意料之中地開始了。
.
三月中旬的朝會上,監察禦史馮良彈劾中書門下平章事吳文偉並三司使、三司度支司使、西京諸知州等一乾人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借繕建上苑、清應宮的名義,強占民田、草菅人命、貪墨國帑、侵吞民財,又呈上了自稱祥符縣民血書、征拆地居民口供、地償支領記錄等等。吳文偉自然大呼冤枉,自請停職,請求禦史台、大理寺審理。
皇帝靜默良久,朝堂眾人正等待皇帝發作,卻不料皇帝忽地甩出一份劄子,冷笑道:“你們好快的動作。”
眾人不知所以,倉皇下跪。隻第一排站定的文太師彎腰拾起。
劄子上正是吳文偉彈劾光祿卿、判司農寺卿顧澤,在任期間徇私枉法,擅贈上苑禦植紅景天,光祿大夫、龍圖閣大學士肖承恩之孫、宣奉郎肖永,知法犯法,擅用禦物,致使貴妃舊疾複發。二人私心用甚、用度違製,請求查辦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