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顧盼 侵衣 5916 字 2個月前

吳文偉的相府買在宣德門前,是京城最顯赫的地段,遠遠便能瞧見碧瓦淩空,朱碧藻繡。穿過禦街向冬約行一裡,一路鬆竹蘭蕙掩印,鬨中取靜。厚重的金絲楠木烏頭門兩旁,雕梁巧絕、畫柱簇新,五色文采繁複,又以金箔為飾,實在算得上極當世之鮮明。

顧澤跟著來人,一路穿過中堂,順著小道再穿過後院亭台,最終在園中東北角一處水榭前停住。廳前紅梅叢叢,隱隱飄香。吳文偉在水榭正中臨窗案坐著,帶路之人停在門前,屋內數十美婢孌童,見顧澤來,引他落座後便翩然合門退出。

晚間的天愈發冷了,顧澤一路趕來,隻覺得麵闊生疼。

水榭雖臨湖而建,門窗大開,榭內卻並不覺得冷。平常人家難得一見的上等狐裘,如今正如尋常絹帛一般,裹在水榭四周,將地炕的熱氣牢牢攏住。疾行剛止,顧澤隻立了片刻,便覺背後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吳文偉剛將茶塊碾羅好,正專心注湯擊拂。餘光見顧澤行禮,也無心分神,隻略抬眼,示意他對向而坐。

又是一番烹試,指繞腕旋,直至盞麵乳白,如疏星朗月,吳文偉才麵露滿意之色,放下茶筅,推盞至顧澤,道:“嘗嘗。”

顧澤心中忐忑,飲畢,客氣道:“茶湯色白如雪,乳霧經久不散,碎玉鏘金,啜英咀華。大人之技藝,已入登峰。”

吳文偉也啜了一口,笑道:“茶餅隻是官家尋常賞下的建溪歲貢,隻是這水,取自矩州仙岩山泉,封入竹節保其清冽,增其清香,再由每日八百裡快馬加急,隨用隨取,才能有這等滋味。”

顧澤品茗不出,也不以為意,但仍露出受教神色,歎道:“確實有格外風味。”

吳文偉點點頭,繼續道:“叫你來也沒什麼大事。下午禮兒胡鬨,鬨得人儘皆知,還連累了你家女兒,我實在過意不去。”

顧澤見他終於講到正題,忙起身行禮:“下官不敢。原是下官教女無方,還請大相公海涵才是。”

吳文偉擺手,示意他坐下。

“往日公務繁忙,與長茂你相交不甚密。如今叫你來不過閒聊,彆太拘束才好。”吳文偉寒暄著,稍整了坐姿,靠坐在圈椅上,食指也漫不經心摩挲著那枚通體碧玉的翡翠扳指,隻一雙眼緊緊看著顧澤的神色,“小輩們玩鬨,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怕隻怕被禦史抓住了把柄,參你一個治家不嚴、縱容子女當街生事,豈不平白糟踐了姑娘家的名聲?”

他家子女當街生事?

純屬一派胡言!

顧澤暗暗腹誹,但四目相對,又匆匆避開目光。他心知爭辯無義,也知吳文偉丟了麵子,定是要尋機找回,隻要不牽連稚子幼童,他隻盼吳相早些發難,免去他提心吊膽才好。他又起身,拱手道:“大相公說得是,實在是下官約束不力,還請相公責罰。”

吳文偉見他舉止形狀,頗為滿意,大笑道:“快快坐下。長茂明理,我又豈是蠻不講理之輩?”

他又啜了口茶,狀若憂心道:“長茂品格端正,是朝中有目共睹的肱骨,隻可惜我卻是個不得用的。官家為郡王求師而不得,主憂臣辱,我空有宰輔虛名,實在是汗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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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澤聞言,立時脊背僵直,如墜寒冰。

他久居司農寺,遠離中樞,竟忘了此等樞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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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有絲竹交錯之聲隱約傳來,料想是哪家貴胄正宴飲歡愉。

屋中卻有片刻的沉寂。

吳文偉見顧澤神色怔愣,笑意中逐漸浮現出幾絲不耐,也不再等他回話,繼續道:“文太師德高望重,他家的塾中也是有名望的學究授課。隻聽說太師與當世幾位大儒都頗有交情,不知顧卿可知個中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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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今上六年前登基起,一乾太宗朝老臣或致仕、或貶謫外放,除樞密退而複用外,在中樞幾近絕跡。隻文宗源三朝元老,勉強留了個太師的虛名。而吳貴妃寵冠後宮,連帶著吳氏一族在朝堂上亦權勢熏天。

這場爭權的大戲,朝臣們並無多少反擊的餘力。

隻是勝負的懸念,卻在儲君。

先帝子嗣不豐,隻成年了今上和紀王兩位皇子。紀王至今未娶,膝下無子,今上長子蕭頲便成了先帝最為看重的長孫。蕭頲雍和粹純,早年間便得多位名臣指點,愈發敏慧,先帝駕崩前留下親筆聖旨敕封楚王,儲君之位原是名正言順。隻是今上對這位長子卻並不甚滿意,登基後冷落至今,連封王後慣有的離宮置府也一推再推。

而今上屬意的,正是吳貴妃之子,高平郡王。

並為此頗費了一番功夫。

早早便吩咐禮院籌備起郡王封王出閣的典儀,又命將作監和欽天監四處勘驗,為王府選一處和順吉祥的府邸。封王置府,隨後便能名正言順置辦臣僚班底,彆居宮外行事也更便宜些。而這般大張旗鼓,為的就是提前放出風聲,好叫來年行事更順暢些。

可今上自年初始,連著找了龍圖閣數位大學士,原想為郡王拜師,卻被多番辭官婉拒。

若非如此,郡王封王出閣今年便已落定,緊接著恐怕便是名正言順入主東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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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澤腦中飛速將前因後果又盤算一番,隻恨自己今日為何要來。

他微微蹙眉:“下官慚愧,並不知情。”

吳文偉仍笑著,笑意卻淡了幾分:“顧大人實在是自謙。文太師待你素來親厚,請他替你代為引見眾位大儒,想是小事一樁吧?”

顧澤立刻起身道:“下官實在慚愧。下官薄陋之資,便是去了,隻怕也是徒增笑柄。”

吳文偉自然不指望顧澤這樣的倉卿能辦成為郡王求師這樣的大事,他原也隻是想叫顧澤投誠,叫文氏難堪。隻是顧澤如此斷然回絕的態度叫他甚為不悅。

他收斂起笑容,聲音中帶了幾分刻意的漫不經心:“既如此,我也不勉強。不如就叫你那小女兒入我府中,到禮兒房中侍候。到時,今日之事也不過是知慕少艾、調風弄月,便算不得什麼要緊事了。”

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顧澤當即便變了臉色,卻並不敢翻臉,連忙跪下道:“是下官教女無方,下官罪該萬死。小女粗陋,言行無狀,更是不敢玷汙大相公家門楣。”

吳文偉見狀,這才露出一個詭譎的笑意,頗為玩味道:“你家也隻一個女兒。你舍不得,倒是情理中事。”

顧澤知道事情不能善了,卻未曾想到吳文偉竟無賴至此。他深吸了一口氣,朝吳文偉叩首道:“是下官失德,德不配位。請大相公將下官革職問罪,以顯天理昭昭。”

吳文偉哼笑一聲:“這如何能成,紀王邀我後日過文府一敘,本官料想是為你說項。你若辭官,豈不叫我在殿下麵前失禮?況且,年中顧律之請辭時,你在福寧殿前跪了半日,還是本官去求情,官家才消了氣讓你回家。顧律之是本朝的狀元,天子門生,官家本是寄予厚望,他如此作態,饒是官家再寬厚,也被傷透了心。如今再將此事化大,豈不是叫官家瞧著,在我手下,你們顧家上下,全是悖逆嗎?”

他頓了片刻,聲音已經全然冷淡下來:“長茂還是再好好想想吧。本官還有事,就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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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翌日,文府小宴。

顧澤百般鬱結,但還是帶去了盼之,想借由盼之的道歉為吳氏粉飾顏麵,也算強做一番掙紮。

顧澤心中忐忑至極,但吳文偉卻一反常態,不僅對那日晚間對談隻字未提,反倒神情和善,對著眾人將盼之大大誇讚了一番,頗有欲求秦晉之好的姿態。

盼之倒還是一派天真,但顧澤已是大汗涔涔,隻恐他又說出那晚的輕佻之詞來,腦中飛速盤算著如何回絕。

好在紀王神色不明,但似乎格外關照盼之,點頭道:“吳相事忙,但教養子女是大事,還是要經心才好。幼子玩鬨,不要損了大人間的體麵。”

吳文偉對紀王的冷淡沒有絲毫的介意。他原就是伺機而動,此時見了紀王態度,當即口風一轉附和道:“殿下說得是。都是犬子任性胡來,我當日便狠狠責罵過他了。還要請顧家的小娘子莫要見怪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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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之不情不願向吳文偉伏低了一番,終於出了正堂,往含春院跑去。

含春院是文端玥的住處。端玥是端珩的雙生姐姐,大家閨秀,落落大方、謙和有禮,待盼之這個塾中獨一的妹妹更是格外親厚。

小輩們今日也被允邀小友們小聚。文氏幾個年齡相仿的兄弟和好友此時也都正同端玥一行湊在含春院內,坐在一處賞雪閒聊。

看見盼之,端玥忙伸手拉她,環顧了一圈,關切道:“剛從祖父那裡來嗎,你這兩天沒來書塾,可把我擔心壞了。沒挨罰吧?”

眾人卻熱鬨起來:“這不是咱們東京城內鋤強扶弱的女中豪傑嗎?”

盼之見了書塾內同窗說笑,原本的陰鬱才一掃而空,心中得意幾分,但到底記著爹娘的叮囑,隻苦著臉道:“這回我可算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了。”

文氏二房的一個兄弟大笑道:“你現在可是京城頭一號的人物,幫咱們狠狠教訓了那個惡棍。聽說吳禮也被關起來,兩天都不曾上街胡混。要說逢年應酬,咱們誰沒受過那小子的氣,你什麼時候解了禁足,大家都等著看俠女的風姿呢。”

眾人都連聲附和,倒說得盼之有些羞赧,心中卻有些愈發得意。

隻端玥一如既往的謹慎:“彆胡說。不過是玩鬨出亂子罷了。你們這樣呈口舌,怕不是想害死盼之。”

幾人點頭笑道:“正是正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他隻該從自己身上找找問題才是。”

幾人又將話題轉到書塾,又閒談幾句,見時辰差不多,便移去花廳用飯。

晚飯用得豐盛,又削雪煎茶,十分儘興。

端珩至花廳時,宴席也到尾聲,眾人正興致盎然,聊著年節的打算。

他一眼便瞧見盼之,在眾人中溫言軟語正不知說些什麼,一雙明眸噙著盈盈的笑意,似暗夜中的明星,叫人心安。

他也奇怪得高興起來,卻忍不住心裡想:怎麼會有人,這樣狡猾,但看起來卻這樣憨態可掬。

倒是端玥先看見他,衝他招手道:“你不是在前廳嗎,怎麼來了?”

端珩立即收斂了表情,又恢複往常寵辱不驚的神色,彬彬有禮道:“前廳正酣,恐沒那麼早結束。祖父叫我來瞧瞧,若這邊席麵散了,便送顧家娘子先返家去。”

眾人瞧著時辰不早,同端珩見了禮,趁勢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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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師府飲食講究,雖不用什麼格外名貴的食材,但色香味確是京城貴人府邸中公認的頭籌。

盼之吃得飽了,在馬車上昏昏欲睡。

端珩閉目養神,坐得格外端正。盼之偷偷覷了他幾眼,正想也學著他的模樣睡一會,忽然聽他開口道:“你的磁石粉沁出來了,荷包都染黑了。”

他閉著眼睛,倒是驚得盼之睡意全無,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

盼之看著他的臉忽而一瞬通紅如煮熟的蝦子,才相信剛剛不是幻覺,真是他在說話。

盼之今天穿了寬襖,並沒有配荷包。帶了荷包,還帶了磁石粉,隻有前天,她穿了件窄襖百褶裙,又披了件海棠色織錦披風。

盼之有些心虛,道:“珩哥哥,你說什麼呢?”

端珩說完話就後悔了。

他素來警惕斯言之玷,日常往來最是寡言,不知自己是何時變得如此多嘴,此時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但聽見盼之問話,又莫名生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孩子氣,睜開眼問道:“那天,在衙門裡,我看見你的荷包臟了,你走後,地上還有磁石粉的殘留。你能連中十枚通寶,贏下那局關撲,應該少不得磁石粉的功勞吧?”

盼之腦中如驚雷炸響般嗡鳴,一瞬間也紅了臉。

那天她剛收到大哥寄來的磁石粉,覺得新奇,所以帶在身上。而她也確實,將磁石粉抹在銅錢的背麵,因重的那麵總會落在地上,她便以此控製擲出的銅錢紋樣。

這當然是作弊。

若是吳禮知曉,恐怕要更恨她。

二人如雙蝦對坐。

直到盼之聽到端珩輕描淡寫的那句“那攤子也不是吳禮撞翻的,而是你引他過去,再自己跑遠後趁亂用線勾倒的”而嚇白了臉。

這當然比作弊更可恨。

若是吳禮知曉,隻怕便是紀王也攔不住吳禮要將她扒皮抽筋了。

端珩瞧著盼之時白時紅的臉色,隻恨自己今日不知為何,像著了魔般輕狂。

他連忙補充道:“有一截殘線留在事發地。不過你放心,我去看後,已經都悄悄扔了。”

盼之癟了癟嘴,但撐不過一瞬,又洋洋得意道:“他仗勢欺人,本就是活該。”

馬車內的熏爐中散著柔柔的熱氣,半旬的陰霾也隨著一掃而空,端珩看著麵前少女天真狡黠的麵龐,心情也跟著暢快起來。

他也笑起來:“是了,可惜不能叫他們知道。否則你不隻是女俠,還是戰神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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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府卻同馬車內的和煦截然相反。

文宗源自昨日聽聞顧吳二人府內對談,輾轉了一夜。今日宴畢後又留住顧澤,憂道:“吳相其人,素來恃寵亂政,決不會如此通情達理。如今他雖肯在紀王麵前周旋,但卻未必肯真的揭過此事。老夫想了想,不如便如吳相的願,由我為吳相與眾鴻儒牽一回線。”

顧澤立刻駁道:“不可。眾位大人與陛下僵持日久,若當真為了學生向吳氏低頭,豈非陷恩師於不義之境。況且,吳氏並非什麼君子,隻怕是奉之彌繁,侵之愈急。他今日要與鴻儒相見,明日恐怕便要您勸鴻儒收徒,若朝局當真因學生有變,叫吳氏這等賊子再把持朝政幾十載,隻怕我顧家列祖列宗有靈,要祠堂不安。”

文宗源輕闔雙目,問道:“可總沒有千年防賊的道理。你想怎麼辦?”

顧澤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鄭重道:“學生無能,枉受恩師多年照拂。年關過後,學生預備辭官回鄉。”

文宗源不置可否,隻長長歎了口氣:“我隻怕你便是辭官,估計也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