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顧盼 侵衣 4008 字 2個月前

勝興六年臘月二十,是年內最後一個荀休日。

雪後初霽,長空朗朗千裡,但寒風肅肅,還是透過冬陽直直刺入骨頭裡。

按東京城裡的慣例,臘月事閒,眾人總要邀著親友宴飲小聚一番,最好再趁著大雪未融,堆上雪獅和雪燈,以迎賓客。近年來奢靡之風漸起,勳貴們平素在服食器用、四司六局上留心攀比,雪後宴飲更是要十足的氣派,往往遍尋冰雪雕的工匠,在東西華門邊貴胄們的宅邸前早早立起遊龍畫棟,做宴飲日片刻的賞玩。

文端珩一路走來,穿過滿目琳琅的東西大街,最後立在城南一處二進的小宅前。

此處是民居,門庭往來並不熱鬨。

小宅與周遭喜氣洋洋的年關氣象也大不相同,門庭緊閉,毫無往來出入,門前的雪掃了將將過半又戛然而止。

小廝上前扣門,端珩百無聊賴,仔細端詳起門前一個小巧的雪燈。雪燈朝外處貼了一幅極小的春市圖,畫麵繁複,筆鋒卻稚嫩。他微蹙眉,想看得再清楚些,卻忽聽屋內嗚咽一聲,透過門縫冷不丁傳進他耳朵。

十三四歲的少女聲如銀鈴,大喊道:“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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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門便打開。仆從得知是太師府的嫡孫來遞邀貼,忙將端珩主仆引入宅中。

屋內顧澤也得了信,匆匆出來迎接。

顧澤精神並不算好。

他午飯後去了衙門,不過申時又得知家中出了大亂,匆匆趕回。此時他鬢角微亂,唇邊急得起了一片細密的皰疹,袍角也沾了雪汙,見到端珩,拱手道:“文大人。”

端珩亦拱手,躬身還禮道:“不敢。晚輩身上如今已無官職,不敢僭越。大人喚我名字便好。”

端珩原本身上是有楚王伴讀的差事,隻是月初見罪於陛下而被撤職。顧澤略有些尷尬,但好在端珩神色如常,他便也順勢揭過,抬手道:“賢侄這邊請。”

正堂上熏了暖爐,屋中還餘著蘇合香氣,隻是青白瓷覆蓮座獅子熏爐早已熄了,隻靜靜立著。廳內地上還擺著三隻蒲團,端珩入內時,正有女使匆匆收拾。

端珩從懷中掏出邀貼,道:“晚輩替祖父來派帖,邀大人後日酉時衙門事畢後前往府中,有三五親友一同小聚。”

尋常衙門自明日起陸續便不再辦公了,可惜顧澤事屬司農寺,守司農寺卿職,後麵緊接著交年、除夕、元旦等一應節日,皇城內外少不得饗宴祭祀,都需得司農寺早早備下蔬果六畜等各物,再與內侍一一點校,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

是以今日雖休沐,他也還是早起辦公,晌午又去一趟衙門,原想將日常庶務打點好,以便明日可以專心留神年節諸事。隻是方才匆匆回府,將一番計較全然打亂。顧澤勉強歸攏了心神,盤算著明日的差事,躬身接了帖子,道:“我定準時前往。”

端珩頓了一頓,斟酌著又道:“晚輩方才還去了府尹衙門紀王殿下處。殿下托我傳話,今日的鬨劇,他會想法子周全。但吳相易盈,如今在百姓麵前丟了大麵子,恐怕終不能善了,也望顧大人保重。”

顧澤方知端珩事發時恰好在衙門,也顧不得寒暄,又細細詢問一番,才終將這場禍事的始末查清:

顧家的幾個孩子午飯後上街,路上遇見平章吳大相公的幼子吳禮,要強買關撲攤上的一個玉笛。

關撲原是依著擲出銅幣紋樣來兌珠翠物件的博戲,素來便是年關最好做的生意。玉笛精美,那攤主自是百般不願,吳禮便要動手打人。

顧家四子盼之看不過,便上前與其爭執。最後二人以關撲做賭,盼之連中十枚,贏了賭局。盼之言語間迫他道歉賠禮,吳禮卻耍起賴,甚至想動手強抓盼之。

街上人多擁擠,盼之左右躲閃間,吳禮接連撞翻了數十個攤位,最終被眾人半擁半押送去了開封府。本朝開封府尹正是官家的胞弟紀王,最是清正,依律判罰了吳禮。吳禮迫於紀王威勢認了罰,圍觀眾人也連連叫好。

至此還算圓滿。隻若這吳大相公為人中正也罷了,可他卻偏巧是滿朝私心最甚。吳相是當朝貴妃長兄,發跡後屢遭彈劾,卻因官家庇佑,不僅毫發無傷,反倒是彈劾他的官員每每都要遭申斥貶謫一番。甚至中書門下曾有一經年的僚吏,隻因閒時提及了勾銷事宜較之往常繁瑣,被吳相得知後,第二日便將此人調任宣德門做往來進出登記。

更慘的是,不知是不是吳氏平素將眾人得罪了乾淨,原本是兩個孩童間的打鬨,不過一個時辰便傳遍了街頭巷尾。受過吳氏氣的眾人,像終於找到了把柄,對吳氏口誅筆伐起來。

顧澤長歎一聲。

如今朝政混亂,他日夜謹慎,隻怕一朝不慎禍延親眷,卻不料終是躲不過。

端珩不便多說,靜了半晌,令小廝奉上三個長條狀木匣:“如今晚輩不用入宮伴讀,明日起便同各位兄姊一同去塾中讀書。這是給顧大人家中幾位同窗弟妹見禮,日後相互也有個照應。”

顧澤回京任職前,長子律之在他外放之路高中解元,是遠近聞名的神童。文太師是顧澤高中那年的主考,待顧澤本就親厚,讀過律之的策論後,更是大加讚歎,顧家甫一調任回京,便將顧家四個子女全部接入文氏私塾。如今端珩要入塾讀書,他們多了個同窗,還有禮收,想是高興的。

顧澤道謝,又歎道:“要再勞煩賢侄向學究告假,我家幾位兒女年前便不去塾裡了。今日之事,要叫他們長長教訓,也免吳氏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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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珩告辭時,天已經擦黑。

顧宅門前亮了燈。來時那盞雪燈此時燃了蠟,燭光透過那幅畫印在牆麵上,也將那幅小畫鋪在牆上。

嬰戲春燈,其樂融融。

端珩回身向顧宅內看去,那抹海棠色身影正立在廳前,抽噎著不肯進去。

他又想到今日下午,正是這抹海棠色,在衙門中傲然昂首,天真無畏、熱烈赤忱,言辭柔和堅毅,還有如玉般晶瑩剔透的柔和麵龐。

同跪伏在官家腳下時,怯懦的、 恐懼的、暗暗怨恨的、束手無策的他自己,完全相反。

叫他心生豔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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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之未用晚飯,回屋後一頭紮進房中,委屈得抱著枕頭默默流淚。

她想不明白,明明是對麵仗勢欺人,可為什麼擔驚受怕的卻是自己。

盼之的院子在整個宅子的西北角,布置得格外清幽雅致。因雪還未化,四下蒼茫,天光透亮。顧澤和崔瀲沒什麼胃口,到底掛念盼之,草草用了幾口飯又去看盼之。

女使們在門邊守著,裡間的盼之蜷縮成一團,頭埋在錦被中,單薄的背脊高高弓著,抽噎著半睡半醒。

好似在堂前,吳禮因啞口無言而漲紅臉。

又好似回到未進京之前,她在溪邊抓魚,浣衣的阿婆叮囑她小心。

再又一轉,又似是大哥辭官遠行前,眾人噤若寒蟬,他也是跪在堂前,決絕叩首“孩兒不孝”。她哭著抱住大哥,叫他彆走,可他還是拎著行李向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大門沉重的開合聲如一聲悶鼓,敲擊在她的心上。

盼之猛然驚醒,正見崔瀲推門入內。一瞬間百感交集如劫後餘生,她起身撲進崔瀲懷中,大哭道:“娘。”

盼之在衙門大勝吳禮時,心中還是滿滿的得意。隻是剛出府衙,便被家中小廝匆忙叫回,踏入宅中便被顧澤一通大罵。她從未見過顧澤如此大怒,心緒起伏,隻強硬撐著的最後一絲執拗,也在此時看見崔瀲後,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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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之是家中獨女,是全家寵愛的掌上明珠,自小天真無邪,爛漫恣意,未受過絲毫委屈。崔瀲看著此時的她倉皇如小鹿,也紅了眼眶。將她扶到床邊坐下,用帕子替她抹了鼻涕,她輕聲哄著盼之道:“彆傷心了,你爹爹不該一進門便責罵你。可爹爹也隻是擔心你。就像今天,若不是街上人多,你若真被他們抓住,你可想過他們會怎麼對你?”

盼之遇見知音,哭得更傷心。

崔瀲問道:“他們都是壞人。所以爹爹才會番叮囑你,現在外麵亂得很,不許你在外麵闖禍。可你知道他是大相公的兒子,為什麼不忍一忍呢?”

盼之哭得厲害,不時抽噎著幾乎喘不上氣,但還是竭力分辨著:“可夫子也教過我們,窮不失義,達不離道。就是他做錯了,為什麼反要我們道歉?”

崔瀲看她的模樣,也難過起來,輕輕撫著她的鬢角:“是,是他們錯了。可是夫子是不是也教過你,要順勢而為?他們若打了你一頓,爹娘和哥哥都會難過,若他們因為丟了麵子,在朝堂上為難爹爹,盼之是不是也會難過?”

盼之聽著崔瀲說話,漸漸止住哭聲。

半晌,淚痕乾了,細密的睫毛如雨簾半垂,盼之甕聲甕氣道:“娘,我討厭京城。討厭這裡處處講規矩,講地位。我想回澶州,若當真要在京城困一輩子,我寧願回去幫阿伯種地。”

盼之是顧澤外放澶州時出生,在澶州長到六歲,是她人生最自在的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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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澤沒有進屋,隻在門口聽著母女倆談心。他忽然回想起在澶州的時日,盼之小小一隻,最喜歡往外跑。每每衙門裡督查商賈農田的差事,她總要跟著,短手短腳也幫不上什麼忙,但團團一張小臉,總能哄得上下樂嗬嗬。

他嘴角不自覺噙上一絲笑意。

聽見屋內低低傳出談笑聲,他放下心來。又思來想去,還是預備著去趟太師府,聽一聽太師的意思。

隻還未抬腳,便見管家崔伯急急衝他奔來:“老爺,外麵有人,說是吳大相公邀老爺過府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