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則緩緩睜開了眼,隻覺身上又沉又重,耳中混沌不堪。
“你跟我換個位置唄~”
“不換呢~”這一聲一瞬間驚醒了梁則。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可他並未開口說話啊。梁則立馬提起了精神,使勁擠了擠眼睛。
進入眼簾的是梁則。十六歲的梁則。
該怎麼形容那時的梁則呢,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光風霽月,好像都遠遠不夠。
挺拔俊朗的身姿,臂膀微闊而有力量,腰身硬挺,在人群中即使不看清臉龐,這樣的身影也足以讓人駐足側目。
那時的他還燙著頭發,一雙微上揚的丹鳳眼雖不大但流露出的多情與痞性是少年時代最有吸引力的東西。光落在他身上,麵部的起伏留白陰影在光的勾勒下無可挑剔,嘴角一抹不知何時出現的微笑攝人心魂。
“怎麼是你啊?”那個要求換位置的女生是方饒笙,梁則想要發聲卻發現自己無法說話。他緊鎖了眉頭注視著這一切。
這是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了。黑板,課桌,校服,是高中的教室,是許多許多年前產生最多快樂的地方。
自己怎麼會在這呢?自己為何說不出話來?周圍的人仿佛也看不到自己。梁則伸出手來,發現自己的手掌如同透明一般近乎要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
正當梁則深思之時,一個聲音咬住了他。
“他不跟你換?為什麼?”
梁則循聲轉過頭去,一個清秀的女孩正邁進門來。這個女生中立來說並不突出,她給人的感覺就是標準的學生時代裡那些清秀有些小漂亮的女生。但在梁則眼裡她很特彆,不是因為後來與她那些分分合合,而是至始至終都覺得她一直都很特彆。
十六歲的林糝還是標準的學生發型,留著小巧的劉海,臉蛋白白嫩嫩的。
“沒有為什麼。”梁則搶答道,順勢坐下了。
梁則左邊的位置是林糝的。方饒笙想和林糝坐在一塊。
“好嘍,那隨便啦。”方饒笙拉著林糝走了。方饒笙那時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嘛是唯一一個這麼多年不曾改變的人。現在是如何以前就是如何。方饒笙是健康的小麥膚色,紮了個高高揚起的馬尾,聳立的高鼻梁,薄薄的嘴唇,總給人一種不好接近,刻薄的印象。甚至梁則認為方饒笙時不時就在挑唆他和林糝的關係。
不用去看自己,他知道自己坐在林糝旁邊是開心的。梁則的目光一直緊跟著林糝。
林糝略低著頭,心思仿佛並不在方饒笙那,嘴角隱約間竟也有一絲漂浮的上揚。
這是從前的梁則沒有看到的,如今即使梁則這縷遊魂再現舊景中緊緊鎖定著林糝,也依舊沒有提取到那一轉瞬即逝卻最為甜蜜的瞬間。
在很多時候我們常常許多年後,在人事已非之時,明白了些什麼。我們懊悔從前的自己眼瞎心盲,向上天懺悔著,在夢中許願著若是能再來一次自己必將改變這一切。然而其實無論輪回多少次,我們還是會看不清,還是會踏錯。因為我們始終是我們,我們還是會有一定的刻板印象,我們還是寧願隔閡,我們抱有僥幸與期待但我們害怕觸碰到更不堪的事物。
梁則記得即使當時是座位相鄰,但他們的交談不多。他上課會用餘光瞄一瞄林糝,偶爾會和她開一兩句玩笑不過基本上都會被沒好氣地懟回來。
看著林糝快要消失在視線裡,梁則還是跟了上去,準確說是飄了過去。他倒是真的很好奇這兩姐妹平常在背後嘀嘀咕咕些什麼。
“昨晚看小說看到一點多,我上數學課的時候真的是困得不行了。”林糝上高中時還是個小乖乖,至少是表麵上的乖,但方饒笙從來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乖學生。
兩人息息索索一大堆壓根就沒有提起過剛剛不換座位的梁則。
梁則有些許失望,比起說壞話他更不喜歡這種仿佛無事發生,將他視為空氣一樣的做法。不過話又說回來,假如林糝二人當真背後編排了他一頓,他心裡又會想果然林糝從頭到尾都沒看的上他。
現在是五月份,梁則想起來了,這一年的夏天會有更激烈的事情發生。
昨晚林糝回家的時間很早,對比以往約會。
“他和以往那些人不同,不像是出門來找樂子的。”林糝一邊洗臉一邊對著方饒笙說。
方饒笙噗嗤了一聲,“對啊,他不是來找樂子的,他是來找靈感的。”
“你缺帥哥,他缺靈感。很合適嘛,我可是跟他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一準能給他很多啟發。”
林糝聽完之後也大笑了起來,告訴方饒笙明天他們約了下午去喝咖啡小坐一會。
方饒笙第一次在這種場景下停下了自己手裡的活。“還有第二次?他是個比你要一夜情多的人,從一個人身上吧不管有沒有靈感反正隻汲取一次。”
我很特彆,那證明我很特彆。林糝又笑了一下發自內心的。 “他說他算是你朋友。”
“他嘛,我做作業和他合作過,不太愉快。”方饒笙輕描淡寫概括了一下。“他一心想搞音樂,想浪跡天涯,家裡把他的卡斷了,現在賺的錢不多不少夠他自己花。”林糝更想聽的應該是後麵這一節。
這晚的蔣之椿還是沒寫出新歌來。他為什麼會約林糝第二次呢?在他眼裡林糝不是放蕩自由的沒邊,也不至於保守得枯燥無趣,她處於一種很奇妙的位置。他很好奇林糝為什麼會在這樣一種位置,還有將來的林糝會更偏向哪一方呢。
第二天下午林糝簡單穿了一身黑便去赴約了。一進門林糝便看到蔣之椿已經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了,桌子上放著兩杯咖啡。
“等很久了嗎?”
“是我來早了,小笙說過你是個極準時的人。提前點了咖啡,覺著你會喜歡。”今天他的語調是極為溫柔的。
林糝低頭看了看,是一杯綠意盎然的抹茶拿鐵。“看到這抹綠色,倒讓我想起你的網名,Echo,山林女神啊~”她端起那杯咖啡輕輕抿了一口。
“你是喜歡這個故事吧,有點心疼這位神女吧。我不一樣,我是太會說話太會表達了,應該閉上點嘴。”蔣之椿試探性地說著。
“如果他不認識到自己,他就會健康長壽。這是先知忒瑞西阿斯對納西索斯的預言,你覺得這話如何?”蔣之椿將聊天的主動權攬到了自己手中。
過往林糝是不屑仔細聽約會對象的發言內容的,但這次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品味著。這些東西在過往沒有人同她討論。
在原故事中“認識不到自己便長壽健康”指的是一位同樣被他拒絕的追求者因愛生恨而向天神祈願:“願他也成愛而不得之人!”,複仇女神涅墨西斯應允了這個詛咒。一次納西索斯打獵歸來後,來到一處清泉,當他俯下身時,看見了自己美麗的倒影,而後墜入愛河。他不眠不食,不斷地向四周訴說著愛意,祈禱愛人出現。最後他終於意識到那所愛著的竟然是自己的倒影,在備受煎熬中憔悴死去。
但林糝知道蔣之椿問的不單單是故事。
“這話不對。如果不認識自己,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一生,生命的長度再長又有什麼用呢?”說話時,窗邊一片枯葉落了下來。
“你說若葉子認清了自己終會落下,它會不會不堪酷暑,直接就選擇墜入泥土之中?”還是蔣之椿在發問。
“我不會。”林糝篤定地回答著,“那你呢?”
“我是常綠闊葉林,不會落葉。”蔣之椿饒有興趣地與林糝對視著。他心中對昨夜提出的某一個疑問有了答案。
“椿樹不是落葉嗎?”林糝隨口駁了一句又隨手攪亂了咖啡上層的拉花。
空氣突然有些沉默。林糝感覺自己或許是說錯話了,正要開口岔開話題。
“有句老話不怕蛇過門,就怕椿樹高過房。我雖不常青,但我敢豁出去要那堆鋼筋混泥土開出裂縫。”
林糝聽著這話不免起了一個寒顫。
高中時一周的課程裡會有幾次自由活動的安排,梁則喜歡打籃球,那個時候的他在籃球場上是最為吸睛的。
“糝姐,下節課看我打球去不?”
“不去。”林糝的聲音和一旁觀察的梁則內心的聲音幾乎同時出現。梁則的記憶中他應該邀請過林糝好幾次,但她從沒去過。十六歲的梁則沒多說什麼,隻是小跑著去占場地了。
他走後留在教室裡的幾個女生開始討論起了梁則,林糝也時不時插上幾句。
“他剛剛還叫我去看他打球呢!”林糝是笑著說的。那笑容裡麵有興奮有一絲絲沾沾自喜。
“那你怎麼不去?”一旁的女生打趣著。梁則更是豎起耳朵在聽。
“他叫我去那是在炫耀,是想讓我看看球場旁邊有多少他的迷妹,我才不去。”
原來她一直是這麼想自己的。梁則聽到這一句酸嗖嗖的話明白了林糝一些。林糝是糾結矛盾,是期待與質疑相交融的。但當時的他沒見過林糝從沾沾自喜到酸澀的轉變。
所以這天下午梁則遇到了一個女生,一個從此加劇了林糝心中糾結與質疑的女生。
很老的套路,他在打球,廖媛洲在一旁等著送水。當他拿過水的一瞬間,廖媛洲嬌羞地走開了。
廖媛洲長得很美,在人群中和梁則一樣吸睛,輕輕走過時她的每一根發絲都在搖曳發亮。一雙桃花眼脈脈含情,唇紅齒白,一顰一笑中流轉的儘是靈動,那是一種香氣撲鼻的溫婉。
不久後他“拋下”了林糝,林糝連生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梁則對此內心是有說辭有解釋的,但這甚至算不上是苦衷,也未向林糝提起過。
他更清醒了但好像更虛弱了,感覺有一股莫名的東西在他身上消逝著。
而這一夜的蔣之椿做了個夢,夢到了一片蒼茫茫的海麵,夢到了許多與他無關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