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七歲。

東籬羽燕走在燦陽普照的沙道裡,手裡拿的是大人們給她的新奇玩具。她還有一個小小的玩具箱,放在她的小白馬背上。

她和自己的姥爺住在一起,途徑月珠的形形色色的旅客和商人為她的生活帶來額外的樂趣。

當然,她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樣,豔羨這些來去自由的大人們,因為她自己,可是去過西原的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不一樣的風景。

這一次也不例外,她又要跟著姥爺出遊了,這一次,可是要去聲名遠揚的金利。那是沙漠女王治下的國度,女王是唯一的王,也是唯一的神。

她是在一個爽朗的晴天離開的。臨走之時,她回望月珠這片綠洲,希望重金買來金魚能遊曳水間,仙人掌可以開出火紅的鮮花。

她從未想過,這一離開,竟是徹底與月珠故土告彆。

如同姥爺預料的那般,她如期到達了金利。

金利國的宮殿金碧輝煌,鑲嵌在黃沙與綠洲之間,一望無邊。

許許多多男男女女安靜從容的走動,圍繞在一個堅毅高貴的女人的身旁。

侍從告訴她,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小小的女孩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她慢慢地了解到,既然自己的母親是女王,那自己便是一個公主。也逐漸認識到,國王總是有很多子女,即便是公主,也不過可有可無。

她不過是這輝煌盛世上的那一抹點綴罷了。東籬羽燕並沒有氣餒,她很快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唯一讓她苦惱的是,宮殿裡的兄弟姐妹,對自己抱有莫名的敵意。那些兄弟姐妹,並不喜歡自己。

不過沒關係。她還可以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玩耍。王宮裡的侍從、工匠,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孩子。還有自己帶來的玩具箱,她還可以買新的玩具放進去。

唯一要說的便是,夜深人靜之時,她會夢到月珠,夢到自己的姥爺,然後忽然驚醒。那一天,她明白了什麼叫做“拋棄”。

每年春夏祭祀的時刻,金利人或是邀請女巫前來作法,或是親自前往神廟,祈求女神的庇佑。至於內容,無非是五穀豐收,平安喜樂,健康順遂。

在十歲那年,東籬羽燕終於學會了這一整套流程,得到了巫師大人的誇讚。

很快,她就可以順利的在生日之時,向母親、向民眾展示,自己容貌秀麗,言行得體,是一位合格的公主。

就在十歲生日前夕,很多大臣、巫師、武士、侍從,都來為她賀生。

她有些緊張,害怕自己出錯,隻能謹小慎微,微笑以待。她記得有很多人在背地裡竊竊私語,不過在女王麵前,大家還是那樣的恭敬溫和。

還有一位巫醫、一位武士,在女王麵前停留了很久,她離得遠,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東籬羽燕最終未能按照計劃度過自己的生辰。她沒能在公眾麵前拋頭露麵,反而被帶到平時祭祀所用的房間。

她看清了那位巫醫,皮膚是略微黝黑的小麥色,頭發也亂糟糟的披散著。麵相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年紀也不算太老。

身旁還有一位武士,身高力壯,目光如炬,像獵鷹一樣盯著自己。

東籬羽燕一時不明所以。直到巫醫牽起了自己的手,對女王說:“她為黑夜而生。她是天生的刺客。”

東籬羽燕實在無法理解黑夜是如何和刺客扯上關係的。然而,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位武士又舉起了自己的左手。

“陛下,在您的子女中,隻有她繼承了您的天賦,她是左利手。”

東籬羽燕有些害怕,她慌忙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警惕的看著身旁這些陌生的人。她希望母親能夠出言製止,繼續自己的生日典儀。

可誰想,隨後,她便聽到了自己母親威嚴的聲音——

“我的女兒,你可願意成為一名刺客,為了我?”

就在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東籬羽燕下意識的點頭了。連她自己都不能理解,明明自己害怕受傷,厭惡鮮血,對於殺戮沒有任何興趣。

可是她無法拒絕。她不會拒絕彆人,害怕辜負他人對自己的期待,即使這種期待並不合理。

她更害怕普普通通,最後被人遺棄的命運,不想再被人嫌棄,孤獨的生活在這樣大的宮殿之中。

於是,又是七年過去了。七年的時光,彆人都說她受苦無數,萬分折磨。

然而,她自己反倒並不在意。生活原本就是痛苦的,苦難貫穿於生命的始終。身體上的苦痛其實算不了什麼。

她還沒真正成為一名刺客,自己的母親,金利一族的女王便忽然離世。東籬羽燕又一次失去了一位親人。

她說不上來失去親人是一種什麼感覺。雖然自己的母親和自己並不親近,但還是難過了,像是堵塞了一般,苦澀疼痛。

不過還好,她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這位弟弟,並沒有像其他人一般,嫌棄自己,和自己親近多了,他還接任了女王的位置。

即使很多外敵趁虛而入,攻擊城邦,但我們會一直保護彼此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東籬羽燕走上了另一個戰場。

這裡沒有直接的煙火和馬蹄聲,也沒有觸目驚心的成片鮮血和骸骨。但是,刺客的道路同樣黑暗與殘酷。

在一次又一次的暗夜中,她逐漸習慣了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變得沉靜,仿佛穿梭在時光中的黑貓,悄無聲息的留下自己的氣息和身影,待人追尋時,赫然不見,隻留下躺在地上的屍體。

東大陸金利城刺客白鴉的神話也慢慢傳開。隻不過在西大陸的首府冷木城,這位喚作白鴉的殺手蒙上了恐怖的迷霧。

傳言中的她,變成了惡魔的奴仆,誅殺了許許多多冷木國的英雄將領,用人之子的鮮血與惡魔交易,換取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武力和魔法。

冷木族的每一位王族,都在深深的憂慮著,也許有一天,這位公主可以繼承女王的英姿,再一次占領一片又一片森林與草原,實現女王未儘的事業,徹底統一這片土地。

東籬羽燕好像終於通過自己的努力擺脫了曾經的宿命。她長大了,過去男孩子一般的麵容褪去,變成了一位窈窕少女。

見過她的人無一不驚歎她的容顏。笑容仿若春日暖陽,下一秒,憂鬱又湧上眉間,讓人沉迷。

雖然她還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彆人麵前,但是,皇宮裡慢慢有人認識了她,她因容貌和功績變得受人喜愛和尊重,她變成了女王的傳承。

再也不會有人說她是異國的雜種,再也不會遭受他人的歧視與傷害。

十七歲的她,那時還沒有意識到,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連年的對外抗戰最終消耗了國力。其實東籬羽燕心裡明白,母親的去世過於突然,他們這些子女根本就沒有力量管理這麼大的國家。

說到底,自己的母親是一段沙海傳奇,而他們隻不過是普通人。

她看到了弟弟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看到了姐姐為了利益同仇人聯姻。

她一向不懂得複雜的政治鬥爭,這麼多年唯一學會的就是刀槍劍法。所以,除了做刺客,幫不上任何忙。

這樣的她,根本無法預料,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就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曝曬之日,她被綁上了刑場。

這是一根矗立在沙漠之中的木頭打製的十字型柱子。尖利的釘子紮進她的手臂和腳腕,一開始,鮮紅的血液慢慢滴落,隨著時間的流逝,血液已經凝固,和釘子融為一體。

沙漠上的太陽當真是刺眼極了,她的眼睛好痛,早就睜不開了,眼睛原本還存有淚水,到現在眼眶也已經乾涸。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被曬死在這片一望無垠的沙漠之中。

往日,一直聽那些老巫師閒談,人瀕死之際,從小到大的經曆會一幕一幕的浮現在眼前,異常清晰。

然而,讓她現在念念不忘的卻是前幾日的經曆,短短幾日,讓她明白了生存和鬥爭是多麼的殘酷與無情。

自己的弟弟要講和了。由於北國的衰落,北方羯柯族的反複入侵,他們不想,也不能繼續和冷木城打下去了。

戰爭為金利帶來了無窮無儘的分裂和傷痛,現如今,金利之王隻能選擇與對方講和,求得喘息。

冷木城提出了條件之一便是殺死刺客白鴉。這是他們不能原諒的人,她刺殺過太多冷木城的名將。

東籬羽燕就這樣被綁了起來,扔下了牢獄。她也曾無比哀傷的質問弟弟,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事情,要接受死亡這樣的懲罰。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但是隻有你離開了,戰爭才能結束。”

從這一刻開始,東籬羽燕萬念俱灰。這也許就是命運吧。是命運讓她走上戰場,成為英雄,最後也是命運讓她墜入深淵,離開人世。

她怨恨弟弟,可是卻無法訴說。金利之王已經用儘全力去解決女王去世後遺留下來的一切,和她一樣做出了犧牲。

除了弟弟以外,她也無法怨恨任何人。也許唯獨能夠悔恨的是,自己為什麼要誕生在這樣的塵世之間。

就這樣吧。她意識變得恍惚迷離,最後閉上了雙眼。

……

我不是應該已經死掉了嗎?東籬羽燕感知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之上。渾身像是被針紮一樣,無法動彈。

出於職業的素養,迷迷糊糊中她感受到有人在自己身旁。

是誰?理智讓她快點醒來自衛反擊,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根本睜不開雙眼。對方一言不發,好像隻是輕輕抱起她,不知走向何方。

真是悲慘啊,死掉之後還不得安寧。東籬羽燕斷斷續續的胡思亂想,最終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再一次醒來時。她獲得了重生。之後的整整四年的時間,仿佛那些奇妙的話本小說一般,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開始了自己的生活。

她被人救了一命,還找到了自己生父所在的家族。

她被一位如玉一般的表哥所拯救,遇到了性格古怪的林無雙,並由林無雙教導她關於北國的知識和禮儀。最後她成為了東籬氏的長女。

取聖潔之意,沙海明月、東大陸守護者、金輪之王、金利女王之名“羽”,北國漠北東籬氏,那提斯護國鎮將統帥之子,東籬彥之“彥”,她為自己起了一個名字——東籬羽燕。

“啊”,東籬羽燕忽然驚醒。耳邊是恐怖蕭瑟的寒風,現在是沙漠中的夜晚。

又一次夢到過去的那些往事,她努力的睜開雙眼,想要適應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天。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倒在彆人的背上,和他人一起騎著馬,踉踉蹌蹌的在沙漠中摸索穿行。

於敬謙隱隱約約的感知到背後的聲響,他剛想回頭,卻兩眼發黑,耳鳴震響,再也支撐不住,連人帶馬徹底栽倒下去,他在慌亂時試圖用手扶住馬匹,以防東籬羽燕跟自己一起摔下。

但這全是徒勞。東籬羽燕繼他之後,冷悶一聲,栽倒在了他的身上。

同時,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東籬羽燕的袖口中甩了出來,砸中了於敬謙的額角,然後又滾落到沙地。

於敬謙慌忙扶起東籬羽燕,二人皆以達到生命的極限,相顧無言。

東籬羽燕看向於敬謙的額頭,似乎想要伸出手,觸碰泛紅的額角,又立刻慌忙收手。她的視線重新看向沙地,尋找掉落的東西。

於敬謙順著她的目光,發現原來,是那座小小的,從莎伊祈求來到神像。

於敬謙想要起身,替東籬羽燕拿回神像。但寒風不解風情,偏要肆意起舞,吹動著神像向越來越遠的地方飛去。

於敬謙隻得被迫跟著神像的方向,踉踉蹌蹌的走去。

於敬謙走的艱難,便覺得風越吹越狂,越吹越遠。

不對,不對。他鎮定心神。這不是沙漠中乾燥刺骨的寒風。這是一股略帶暖意的清風,風中似乎漂浮著小小的水汽,打在他的臉上,濕潤而舒適。

於敬謙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迅速向不原處的東籬羽燕示意,隨後拚命的向風的方向奔跑。

當他第千百次眺望遠處的沙海時,終於如願以償,看到一顆高大翠綠的沙樹依偎在一灣清澈的泉水之間。

明淨的泉水下,湧出簇簇晶瑩的水泡,才彙聚出這一灣足以倒映出明月的清泉。

於敬謙一時怔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要看清這片綠洲的每一個細節。

他害怕這是瀕死前的幻想,亦或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直到他注意到泉水中的倒映,抬起頭來——

原來今夜的天空,懸掛著的,是一輪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