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陌生的險境,無論對誰而言。
在踏入沙漠的第一天,於敬謙忍受的是白晝與夜晚強烈的溫差。
白日,這裡是灼燒著的火山口,每一步都是烈火焚身,火舌纏繞。晚上,這裡如墜冰窟,寒氣深邃入骨。
第二天,他看到了鬼火。真實的,漂浮在天空中的,泛著詭異的綠色的鬼火。
在空曠黑暗的沙漠中,仿佛魔鬼一樣誘人墜入深淵。他本是最不信鬼神的人,卻在這一天顛覆了對世界的認知。
第三天,他遇到了一陣短暫的風暴。風暴並不強烈,隻是卷起了一陣高高的沙塵。
當風暴過去,他在恢複平靜的沙海之中,看到了人的屍骨。
東籬羽燕平靜的下馬,告訴他,人與馬的屍骨,在沙漠中並不罕見。那一刻,對自然的敬畏從他心底而生。
他開始暗自慶幸,有人陪伴著他,走在這孤寂的沙海之間。
同時又無比後悔,沒有將東籬羽燕送回漠北,將無關的人卷入危險的沙漠之中。明明最初接下這個任務,就是源於自己的私心。
第四天。水開始見底。他們帶的水快要用完了。按照地圖,今天傍晚將會來到沙漠中的第一個綠洲。
東籬羽燕看著壺中僅剩的水,隱隱感到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襲來。
說實話,她不是沒有穿越過達斯沙漠,但是眼前的沙海真的很陌生。一路走來,她甚至沒有看到任何植物。
傍晚如期而至,但綠洲卻未現蹤影。於敬謙堅持不懈的尋找,東籬羽燕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
“你先休息。”於敬謙以為她已經累了。
東籬羽燕沉默了一陣,隨即還是下定了決心。
“你是從哪裡得來的這份地圖呢?”她小心的開口。
於敬謙沒想到她會突然發問。“是子夜國的王妃。她和我一樣,都是北國人。”
東籬羽燕的瞳孔放大,她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
“你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嗎。”東籬羽燕異樣的看著於敬謙。
“十年前,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她和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在北國國青州。忽然有一天,異國的敵人將屠刀伸向了青州。關鍵時刻,青州太守對戰局連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一時之間,青州城關被敵人攻破,無數人慘死在敵人刀下。”
於敬謙的表情微變,東籬羽燕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著。
“小女孩的家人也未能幸免。不僅如此,她還被敵人擄走,永遠的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她第一次踏入了沙漠,在沙漠中遭受敵人和強盜的欺淩。最後,她被賣給了子夜國國王,成為了國王的侍女。她艱難的活著,在國王死後又嫁給了下一任國王,成為了王妃。”
“我想,子夜國國王的妃子中,隻有一位北國人吧?”東籬羽燕想起了自己偷看到的文書,她不得不麵對現實。
“你想說什麼?”於敬謙心臟陣痛。
他回想起了麵見王妃的情景,那是一位美麗卻悲傷的女子,因為病痛十分虛弱,膝下也沒有任何子女,孤獨的坐在宮殿之中。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青州上一任太守姓於。你也姓於,對嗎?”
於敬謙猛然轉頭。他的身體在抗拒著,不願接受聽到的這一切。
“或許,是那位王妃,欺騙了你——”東籬羽燕試探著,看著於敬謙在風沙中搖晃的身形。她最終還是沒有忍心繼續說出自己的猜測。
“衛淵做了太守。於大將軍剛被斬首,剩下的按上麵的意思來。該殺的便殺,該流放的流放……”
“陛下弘毅寬厚,暫時饒你性命。隻要你能夠在十年間找回青霜赤霄,便寬恕於你,既往不咎……”
“他就是那個罪臣之子。當年他爹棄城而逃,貽害青州。”
“那他為什麼還能活著?不是應該依律處死?”
嘈雜的聲音傳入於敬謙的耳朵,穿透他的身心。他的心臟似乎被人緊緊攥住,壓迫地自己無法呼吸。
這一刻,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內心究竟是憤怒、絕望,亦或是纏繞了他十年之久的悲傷。
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麻木了,可是再次聽到過去的事情,仍然感到頭暈目眩,似乎無法站立在這沙海之間。
東籬羽燕住了嘴。她就這樣看著於敬謙,這個人背對著自己,似乎已經無法直麵這個世界。東籬羽燕很想了解他的心境,但是她無能為力。
她一頭躺在了沙漠之上。耳邊風聲蕭蕭,吹動著她單薄的衣衫。她已經不想再去拿出自己的衣物,已經沒有這樣的必要了。
東籬羽燕嘗試著閉上自己的雙眼。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竟然是自己和他在子夜國的旅社中,她撬開櫃子裡的鎖,偷看他的文書的那一刻。
那時她看到了月珠這兩個字,便以為是命運的驅使,讓自己遇到於敬謙,遇到一夥強盜,來到子夜城,最終可以得償所願,回到自己的故鄉。
但是現在深陷沙漠,她忽然明白一切不過是命中注定,也許命運中,自己應該迎接死亡。
“哈哈……”東籬羽燕忽然輕笑出了聲,笑聲在沙漠中清脆的回蕩。
她的笑聲驚醒了於敬謙。於敬謙慢慢回頭,看到躺在沙漠中的羽燕,很冷靜,也很淡漠。
“總是覺得難以想象,”東籬羽燕將左手伸向天空,攤開手掌,從指縫中欣賞透出的星光。
“離開北國國,我遇到了你,回到了子夜,然後就要迎接死亡。”她笑著歪過頭,看著於敬謙,她的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焦躁,她隻是那樣躺下,鵝黃色的衣衫好像和沙漠融為了一體,很難分離。
於敬謙因為這番話,心中升起一把熱烈的火焰,與原本炎涼寒冷的心腔劇烈的碰撞。
他可以接受死亡,但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行。他不能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拖拽著他人的生命,離開人世。
“走。”於敬謙忽然開口,東籬羽燕則不明所以。
“我不能讓你留在這片沙漠裡。”他越說越堅定。在死亡麵前,人類總會萌生出虛假的信念,鼓勵自我對抗未知的危險。
沒錯,自己還有時間,不過是一片沙漠罷了,無論如何,多少年來,這裡又有多少人在沙海中穿行。
如果上天一定要讓他離開人世,就不該費儘周折,製造這樣的奇遇,安排東籬羽燕在自己身邊。
“誒——”東籬羽燕有點驚訝,想不到,這個奇怪的男子,忽然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望。
可惜這是達斯沙漠。這片沙漠很大,也有一定的死亡之名。本地人誤入沙海,都既有可能喪命於此,更何況一個外來的異族。
她有些遲疑,現在她很疲憊。她私以為,靜靜的在夜晚等死會更舒適一些。然而未等自己反應過來,於敬謙竟直接走向自己——
“你要做什麼,”隻見於敬謙忽然拉住自己的手,然後她眼前一黑,還沒等自己看清狀況,先發覺自己身體騰空而起,已然離開了地麵,等她反應過來,她感受到了陣陣溫暖,像是在沙漠中靠近了一束小小的火焰。
她被人抱在了懷中。東籬羽燕感覺有些難以置信。也許是因為夜晚太寒冷,心臟好像跳動的快了一些。
於敬謙抱起了她,現在的於敬謙,想要抓緊時間,如何逃離這片無邊無際的沙海,或是在沙漠中找到水源。
他不能讓無辜的人,和自己一起葬身沙海。無論如何,他必須離開這裡。
他將東籬羽燕輕輕放到馬背上,他的呼吸,伴隨著微風一起,讓東籬羽燕有些不知所措。她迅速坐起,微微扭頭,看著地上飄動的流砂。
於敬謙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略有逾矩,他不安的收回了手,又緊緊握住韁繩。他看著東籬羽燕衣衫在風中起舞,似乎會隱隱露出部分雪白的肌膚。
他猶豫片刻,從馬背上拿出禦寒的乾淨衣物,遞給了東籬羽燕。東籬羽燕察覺到了空氣中尷尬而又奇妙的氣氛,迷迷糊糊的接過。
“走。”他小聲的說著,背過頭,便躍上了馬。廣闊無垠的沙漠之中,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化為了一粒細沙,任由命運之風吹去蒼茫大地。
暗無邊際的天空,所幸今夜,月白天晴,雖不甚圓滿,卻能擁有微弱的光芒,隱隱照亮前進的道路。
那些來自西原的古老書籍,描繪了沙海一千零一個夜晚,記載著妖魔鬼怪,亦幻亦真的神話傳說,卻沒有告訴人們,如何穿越沙漠之海。
於敬謙隻能任憑感覺,尋覓著野獸的身影足跡,默默祈禱著奇跡的出現。
沙漠中的夜晚很冷,讓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蜷縮在潮濕冰冷的監獄中,不食不飲,不眠不休,命懸一線的時刻。他聽著彆人輕描淡寫的話語,卻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在最開始的幾年,他畏懼死亡,害怕入眠,夢境中無數次,自己被送往刑場,頭顱伴隨著屠刀落下,血濺滿地,他真切的感受著夢境中的疼痛,永遠失去了意識。
每當此時,他會從夢境中驚醒,醒來已是冷汗涔涔,淚流滿麵。
他也曾熱切的渴望過,期盼著自己能夠完成十年之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
他開始慢慢變得麻木,不再幻想,也不願思考,似乎失去了靈魂,隻有□□踽踽獨行。
為什麼要來到這裡?他想起來,幾個月前的自己,第一次看到這份任務的文書。
至少應該離開一次北國,二十五載的歲月更應看儘世界的不同。自己還是心有遺憾,不甘心就這樣離去。
沙漠的夜晚寒風凜冽,刺人心骨。而到了白天,高溫和日照讓缺水的人近乎昏迷。滾燙的砂石讓這片沙海變成了一座熔爐。
即便是如此,二人依然不能脫下厚重的衣物,單薄的衣衫會讓陽光直接刺穿人類的肌膚,像碰觸火焰一般燒灼疼痛。
於敬謙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臉變得乾癢痛苦,偏白的膚色原本就難以抵抗陽光的曝曬。
他更加擔憂東籬羽燕的情況,她的身體究竟能夠在如此極端的環境下支撐多久。
在缺水的前提下穿行沙漠,東籬羽燕隻覺得頭暈目眩,意識逐漸模糊。
她逐漸失去了對時空的感知,看不清沙丘與凹地,分不清白日還是夜晚,乾啞的喉嚨不能吞咽下沙漠中乾硬的食物.
於是隻能等到了深夜,在微微和潤的空氣中飲下僅剩不多的淡水,才能勉強感受到生命的脈動。
又是到了一天夜裡,東籬羽燕的意識再次開始模糊。她已經不能清醒的坐下,隻能倚靠在於敬謙身旁。
於敬謙艱難的保持清醒,儘力辨識著沙漠中的方向。他沒有找到任何潮濕的沙地,一路走來,隻有已經完全乾枯的植物,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於敬謙悄悄的看向東籬羽燕,這一路上,她一點都不像自己見過的任何一位普通人。
她始終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她的情緒一直都很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抱怨,更沒有悲傷與絕望。
“你會害怕死亡嗎?”於敬謙忍不住沙啞的張嘴,他對東籬羽燕的好奇,甚至會分散自己對沙漠的恐懼。
“不,”於敬謙原以為東籬羽燕已經睡著,聽不到自己的話語,“死亡,其實也算不錯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