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西原爽朗的一個清晨。於敬謙一掃往日的憂慮,正牽馬矗立在子夜的城關外。
風沙消解,晨霧微涼。他要靜靜地等待,直到石染從城關外出來。
他最終沒有見到石染。恰恰相反,他看到了一個牽著白馬,向他緩緩走來的女子。
東籬羽燕氣定神閒,不急不緩的向於敬謙的方向走去,她換上了新的衣服,還配上了防風的麵紗。
“你的好同事想要迷暈我,然後送我回北國。”東籬羽燕勒住了她的白馬,“所以我換了酒杯。他大概中午可以醒來。”
於敬謙愣在原地。自從他踏入西原以來,每一件事的發展變化,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放心,他沒事。他的侍女就在門外,中午會去叫醒他的。”東籬羽燕輕輕一笑,補充道。
於敬謙臉色一沉。他欲言又止,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還記得我昨天對你說的話嗎?”之前自己被他壓製,被他脅迫,好不容易逮住這個時機,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好好戲弄他一番。
“你不適合做探客的原因,還在於,不能因為一個女子悲傷失態,就允許她反鎖放著文書的房間。”
!
於敬謙心中一驚,他的手伸向文書和令牌的包裹,正如自己出發前確定的那樣放在原處。
他一個箭步衝向東籬羽燕,抓住她的手腕,壓低著聲音,難得的出現驚動的神情:“你看到了?”
東籬羽燕直直的看著他,明明做了壞事,臉上卻露出無辜又純真的表情。
“是啊,我看到了。文書裡有你的名字,於敬謙,還有無雙的親筆字跡,上麵有你需要執行的秘密任務呢。”
“不可能,”於敬謙故作鎮靜,緩緩放下抓住的手:“我已經上鎖了,你怎能打開?”
“你是說這個嗎?”東籬羽燕另一隻手張開,裡麵赫然就是一把黃銅色的小巧的鎖。
“建議你換用北國古州地區製造的鎖具。青州製造的很容易撬開的。”
於敬謙呆立在原地。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天真。以後出門在外不能對任何人掉以輕心,這是東籬羽燕教給他的第一個道理。
“你想怎樣?”於敬謙臉色低沉,冷冷的問道。
“我想……讓你帶我去月珠!”東籬羽燕即將得逞。
“你的文書裡寫著,要秘密尋找月珠城。乾嘛不早說!這也是我的目的地,我也要去!”
於敬謙的眼睛如刀如劍,冷酷的審視著眼前的女子,無情的說出三個字:“不可能。”
自己絕不可能帶著一個離家出走的女孩,探索危險的沙漠,這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可是我出生在月珠。”東籬羽燕不緊不慢:“這裡的人都知道,想要在沙海中去陌生的地方,一定要找當地人做向導的。”
“而且,你如果不答應,我一定會忍不住到處亂講的。”東籬羽燕狡黠的笑著。
大意了。於敬謙雖然表麵上還不動如山,實則不然。
飛魚衛的秘密任務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包括自己的同僚。現在竟然被外人得知,是必然要接受嚴厲的處罰的。
想這些又有什麼用。自己能不能活過今年都未可知。於敬謙在心裡自嘲,像這個樣子,被一個女子戲耍,哪裡還能找到遺失的青霜劍。
東籬羽燕察覺到了於敬謙轉瞬即逝的悲傷。她仰起頭悄悄的看著於敬謙。
“我隻準備了自己的食物。”於敬謙試圖做最後的掙紮,然而這在東籬羽燕麵前毫無作用。
“所以我昨天上午去買乾糧了。還有水!”東籬羽燕意料之內,早以備齊自己的東西。“我不是和你講了嘛,子夜的集市,還有郊外的稻麥牛羊!”
於敬謙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開始後悔,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行。”於敬謙不甘心地咬著牙,艱難的說出這一個字。
“好誒!出發!”東籬羽燕開心的跳上了馬。她的陰謀得逞,終於不用被強行送回北國,可以繼續待在西原了。
雖然小小的得罪了眼前的男人,但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誰讓他之前蠻不講理,把自己強行拖走呢。
命運在陰差陽錯之間讓陌生的兩個人交織在一起,共同踏入了西行的旅途。
一路上,於敬謙除了反思和懷疑自我以外,忍不住時不時看向東籬羽燕。她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安靜乖巧,隻是靜靜的待在馬上。
這種時刻,東籬羽燕通常都會察覺到來自前方的目光。
早上的威脅事件使得她現在態度頗為良好。即使被人盯著看,也會報以和善的微笑。
每當此時,於敬謙就會快速的回頭,東籬羽燕以為對方生氣了,不願意搭理自己,但她看不見的是,於敬謙回頭後神情中那一閃而過的異常。
她真的是東籬的千金嗎?為什麼說自己出生在月珠呢?
她對西原如此熟悉,就好像這裡才是她的故鄉一樣。於敬謙獨自在心中思索。
石染是漠北本地親信,他的話又是絕對可信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於敬謙現在隻是一個小小的官吏,一個戴罪的平民。自己在青州尚且人微言輕,更不要提接觸這種曆史悠久的外地宗族。
他隻能一個人無根無據地揣測,或者等待東籬羽燕告訴他更多關於自己的事。
一天的尾聲漸進。他們到達了一座小城——莎伊。這是一座沙漠邊緣處的城市。再往西走,便是無邊無際的沙漠之海,無數旅人皆葬身於此。
一進城,便要前往城中露天的茶鋪歇歇腳。等太陽落山,傍晚之時,便是進入沙漠最好的時機。
於敬謙買好了茶水和點心。他一邊為東籬羽燕斟茶遞去,一邊悄悄抬眼看著她。東籬羽燕似乎被什麼有趣的東西吸引,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不遠處。
“我要去神廟!”她歡欣地說著:“我們要進達斯沙漠了。應當去神廟祈求神明的庇護。”
“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嗎。”於敬謙瞥了一眼東籬羽燕方才望著的方向,然後眼眸低垂,為自己添茶。“那是寒月教的神廟嗎?”
“不是。”東籬羽燕有點不好意思,這種關係生死的時刻,自己也是要湊個熱鬨,求個吉利的。
“這是冷木族的聖火教。不過無所謂,它們都是一樣的。”
眼見著太陽即將落山,東籬羽燕胡亂模仿著記憶中北國人的樣子,喝了幾口茶水,叼起點心,一溜煙的就跑掉了。
於敬謙輕輕笑著,隨即抬起頭看著落日餘暉下的莎伊之城。這裡是交通要道交彙之處,文化的多樣和包容展現的淋漓儘致。
他看著各色服飾、不同樣貌的人來來往往,自如的切換各種語言,他們的臉上,或是探索異國的興奮,或是舒緩勞累後的悠閒,或是交易換到奇珍異寶的雀躍。
於敬謙內心翻湧著一股奇異的感覺,或許這就是所謂探索未知。
這份和諧並未維持太久。在夕陽落下後,一陣又一陣鐵鎖碰撞的聲音響起。
他循著聲音,竟看到了一長串被鐵鎖強行拉扯的人。鐵鎖穿過每個人的鎖骨,胸前已經變得血肉模糊。
他們的衣衫破爛肮臟,光著雙腳,在砂石中被牽著竭儘全力的走著。
也許已經走了很久,白日沙漠中驕陽似火,而到了夜晚,也未能休息一刻,甚至有人已經倒在地上。然而,即使倒下,也隻能換來無情的長鞭,甚至拳打腳踢。
這些人的長相不一,而莎伊忽然變成了人間的熔爐,燃燒著各地之人。
周圍的人避之不及,熱鬨的地帶很快變得寂靜無比,好像又隻剩他一個人。
他猛地起身,眼眸中先是驚訝,瞳孔微張,隨後似乎嘗試著接受,閃爍著白色光芒,道不儘痛苦哀傷,再然後,便是如若寒星,冷峻如冰,刀劍呼之欲出。
“站住。”身後一陣女聲響起,稍微拉回了於敬謙的情緒。“你想去送死嗎。”已經完成祈福的東籬羽燕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冷漠而嚴肅。
“這裡發生了什麼?”於敬謙冷冷的回頭看著他,二人初次相識之時,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冰冷抗拒。
“因為我們已經到冷木族的地盤了。知道什麼叫做奴隸軍團嗎?”
東籬羽燕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漸漸變冷,“而且,做奴隸的,又不是隻有你們北國人。”她眼中的殺氣一閃而過。
“冷木一族來自南方的火山森林。他們已經習慣了全民皆兵。在這裡,戰敗的異族不過是驅使的奴隸。”
說罷,東籬羽燕掏出不知從哪裡來的麵紗,遮住自己的臉。
然而,於敬謙似乎不為所動。他的手仍然放在劍鞘之上,冰冷的看著隊伍中施暴的暴徒。
“我看,你不如好好完成你的秘密任務。僅憑一人之力,如何對抗千年的生存法則。”東籬羽燕毫不客氣的又重新拿起一頂麵紗,遞給了他。
於敬謙沉默了。東籬羽燕的牽引讓他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他隻是一個離家千裡的異鄉人,即使憤怒上前,又能做些什麼?這裡已經淪落敵手,遠離故土。
憤怒的火焰壓製後,襲來的便是長久延綿的悲傷。他低下頭,東籬羽燕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能把麵紗扣在他的頭上。
於敬謙他最後回頭看來一眼,那鐵鎖連接的人群慢慢遠去,直至消失不見。不知為何,讓他想起離開北國時,身後遠去的消失在地平線上鎖閉的關隘。
“走吧。”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沉默的走向不遠處幽暗的沙海。
東籬羽燕手中拿著祈福而來的小像,遲疑了片刻,若有所思,最後還是堅定了和他一起,走向了未知的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