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羽燕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情緒失控。
她隻記得,自己徑直走過古色古香的屏風,穿過短小的走廊,進入了裡屋,然後把屋門緊緊的關了起來,拒絕任何人的進入。
不管石染如何哄騙呼喊,一律默不作聲。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傍晚。
門外,於敬謙沒有打擾她,隻是靜靜的看著,在太陽落山之際將食盤放到門前。盤中是子夜國的美食,有煎魚、烤肉,各色梨、杏,還有一點頗負盛名的果酒。
於敬謙在走廊上擺好剩下的食物和水果,石染則垂頭喪氣的走過來。
“搞不懂這些千金大小姐在想什麼。”石染一邊吃,一邊抱怨。
“我們要是能回家,早就走了,還不是為了給林無雙乾活,誰會願意在這種風吹日曬的地方待著!”
“你也是漠北人吧。”於敬謙不習慣評議彆人,他引開了話題,拿起酒壺,給石染倒好葡萄酒,紫紅色的酒在月光下潤澤如玉,光芒誘人。
“是啊。我好久沒有回家了。”石染回憶起往昔,忽然又看向於敬謙。
“那你怎麼辦,總不能帶著林無雙的親戚執行任務吧,這算什麼。”
“你當然要幫我帶走她。她是被我誤打誤撞,帶到這裡的。”於敬謙給自己倒好一杯酒,聽上去有些愧疚。
“放心放心,上司的表姐誒,我有幾個腦袋,哪有怠慢的道理?”石染開始調皮起來,“能把東籬羽燕送回北國,也算立功吧?”
“你知道最後的烽火台遭遇襲擊了嗎?”於敬謙沒有心思開玩笑,他必須立刻稟報邊境的異常。
“什麼?”石染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情?在哪裡?”
“半個月前。大概在白馬關外,最後一座烽火台。我原定在此地補給食物水源、駿馬仆從,但是……”於敬謙沉默了。
石染終於收起了他一貫偽裝在外的笑容。他站了起來,眼眸漸深,在月色下踱步,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他似乎想掙紮著說出什麼,但最終隻是拍了拍於敬謙的肩膀。
“明日。明日我必先送走東籬氏的女兒,然後立刻去白馬關探查。”
“我大概能猜到你接下了什麼任務。你的補給問題我來解決。食物與水,你可以在子夜國得到補充,至於其他嘛……”
石染低頭沉思後,又恢複了平日的嬉皮笑臉。“我這裡有沙漠馬。明日我帶給你。”石染看向於敬謙。
“……多謝。”於敬謙漸漸意識到石染也許並不像自己想象的一樣簡單。於是他拱手致謝。
“反正,我想你沒辦法憂心西原的戰事。你還沒有找到青霜劍吧?”他徑直依靠在木塌上,期待著於敬謙的反應,然而於敬謙隻是冷麵以對。
“罷了罷了,我們今晚怎麼辦?在哪裡睡啊?”石染已經飽腹,轉移話題後思慮晚上如何休息。
原本裡屋兩個樓層,房間眾多,也足夠寬敞,但是看這位東籬大小姐的樣子,完全不讓他們進入房間。子夜晝夜溫差極大,夜晚嚴寒,也不可能在庭院中休息。
“啪”的一聲,房門打開了,溫暖的橘色燈光從房屋內映入庭院的石板上,和月光交疊在了一起。
東籬羽燕一打開門,便聞到了食物的誘人香氣。清新的果香沁人心脾,烤肉的氣息更是攝人魂魄。
東籬羽燕忽覺自己已經饑腸轆轆,對於自己情緒失控的行徑,她倒是反思完畢,現在終於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於是她悄悄的看向走廊上的二人,月光偏偏落在於敬謙的臉龐,讓東籬羽燕一時恍惚。
她輕輕緩緩的拿起食盤,石染正擺出一副笑臉,要同她交談,誰知她卻果決的轉身離去,輕盈的身姿隻留下一片飄逸的衣袖。
石染略帶尷尬的看向於敬謙。於敬謙唇角微動,竟淡然一笑,聲音溫潤閒恬:“進屋吧。”
隨後,他舉起酒杯,赫然站起。於敬謙決定在子夜國如此良辰宵夜中放縱一次。“今夜把酒言歡,如何?”
“好!”芳香的美酒是甜美而罪惡的誘惑,身處在夏末的時節,浸染在紫紅色的果酒中,石染果斷的應下,振臂歡呼,“一醉方休!”為這遙遠的夢幻深夜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息。
深夜。就在於敬謙和石染二人吟詩閒談的樓上,東籬羽燕仍未入眠。
她隨性的坐在地毯之上,一手撐在朱紅色的窗框之上,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臉上,窗戶與外牆,一條曲折的線,分隔開了明與暗。
她正垂頭發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任由思緒肆意跳躍。深夜萬籟無聲,愈發映襯出她的孤獨。忽而視線飄至長廊,若有所思,隨即抬頭望向明月。
罷了,罷了。她狡黠地笑出了聲。既然這一切緣起於此,那我就聽從命運的安排吧。
第二天。
東籬羽燕在啁啁啾啾的鳥鳴聲中醒來。她打開窗戶,陽光透過的一瞬間,她聽到了鳥兒振翅高飛,撲打長羽的聲音。
她探頭向窗外看去。她看到石染正牽著一匹馬,從遠處的街道上緩緩走來,隨後停在了庭院門口。
也許自己應該出去看一看。東籬羽燕心想。於是她躡手躡腳的溜出了門。
東籬羽燕沉迷地遊走於子夜的街道間,街道上身著不同風情服飾的異國商人絡繹不絕。
從晨間起,神廟中已有人前往朝拜。可以看到各家各戶的果園中在這個季節,碩果秋實,也可以看到片片羊群,正悠閒的走向郊外那一瀉千裡的草原。
若是遠離王宮,遠離城區,就能看到種植了小麥等植株的綠洲,依偎在蔚藍色的湖泊的懷抱裡。
一直到下午,她才慢慢悠悠的回來。
一打開門,就看到了正安靜坐在涼亭裡的於敬謙,他的身邊整整齊齊的摞著幾本書,手上看的,正是東籬羽燕昨日拿的那本。
東籬羽燕不得不承認這大概就是北國推崇的端方有禮。
即使身居一人,仍直身正坐,巋然不動,像一副塵封許久的古畫。無論她如何行動,都會打破這幅畫的寧靜。
“石染告訴我,你清晨一人獨自外出。”於敬謙放下手中的書。
“是啊。”東籬羽燕開心的在庭院中轉圈,“我去了好多地方。這裡沒有過去熱鬨了,但還是很有趣。”
說罷,她向庭院的方向伸伸懶腰,轉轉跳跳地走去。
東籬羽燕的快樂肆意張揚,不知是否能夠感染於敬謙。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如山穀新雨後的夜鶯,翻飛旋轉,出現在庭院每一個角落。
“你不思念家鄉嗎?”於敬謙皺著眉頭,將書本撫合。
他不能任由她這樣沒心沒肺地流落異國他鄉,“親人朋友,都會擔憂你的安危。”
東籬羽燕在原地靜止,手臂停留在空中,甚至背對著於敬謙。她臉上的笑容消失,緩緩轉身,安靜而詫異的看著於敬謙。
“不。”東籬羽燕的話語異常堅定。
“我已經離家出走了。你是不會理解的!你一定擁有圓滿的家庭,還有關心你的朋友。所以才會這樣想,但是,我和你一不樣。”
東籬羽燕話音一落,於敬謙的臉色變得複雜而苦澀。
親人?家庭?這是什麼玩笑話?這些東西,十年前已被永遠的埋葬在了西原咆哮而來的黃沙之中。不知不覺間,他甚至緊緊攥住雙拳。
東籬羽燕看著他的表情,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像經常說出不合時宜的話語,惹人生氣。
想到這裡,她開始心虛起來,生硬的轉移話題。
“你一定逛過子夜了吧。這裡天空碧藍,湖水清澈,即使是秋天,也綠意盎然……”她跳躍著將自己所見所聞,沒有順序的堆疊羅列,完全忘記於敬謙的存在,徹底說了個儘興。
“怎麼樣,這裡是不是很美?”東籬羽燕終於累了,也終於想起了身邊他人的存在。
“……是。”於敬謙言簡意賅,聲音卻不似以往。
東籬羽燕聽聞此言,短暫的沉默後忍不住說道,“你似乎不太適合待在飛魚衛這種地方。你的性格,也不適合做一名探客。”
她忽然想到了很久未見的林無雙,以及跟隨她的那些親信們。
“為何?”於敬謙權當她開玩笑,他未曾想到,東籬羽燕會忽然這樣說。
“因為,”東籬羽燕偏偏頭,“你實在是太不擅長說謊。”
她說完這句話,心情愉悅,伸著懶腰,一溜煙的跑進了房間,隻留下於敬謙一個人一頭霧水的坐在涼亭。
東籬羽燕進屋便感到有些疲憊,於是躺在床上小憩,就這樣直到傍晚,房間有人輕輕敲門。
她打開門來一看,卻是石染背著手,笑眯眯的站在門外。
“我來邀請姑娘用晚膳。”
石染今日必須讓東籬羽燕保持愉悅的心情,這樣她就會答應用餐,再把這位大小姐哄得開心了,方便自己帶她回到漠北,林無雙也會記住他這份功勞。
“好啊。”東籬羽燕爽朗的應下,眉眼彎彎,淺淺噙笑。
“請。”石染將東籬羽燕引至側廳。
他已經和於敬謙商議好,今夜於敬謙前往王宮拜彆王後,而自己負責趁夜色帶東籬羽燕前去附近歸國的商隊,明早二人一同前往子夜國外,由自己送行。
由於是在子夜國最後一頓晚餐,所以格外豐盛些。不僅有酒,炙豚羊肉,裹上鮮花醬和芝麻的餅囊,用木簽串好的野生烤魚,還有特色鮮明的北國麵點果子。
東籬羽燕配合著石染活潑的性格,即使和石染剛剛結識,竟也絲毫沒有冷場。
不錯,不錯,就是這樣。石染默默心想。他看著東籬羽燕一杯一杯飲酒入腸,這麼多酒,她一定有醉意了。
這樣就可以待她喝醉之時,讓侍女把她放到馬車上,馬車一路疾行,去那遙遠的地方……去金沙十二城邦,去北國,去海上……
“啪!”酒壺落地的聲音清脆振耳,一定是她打碎了已經空掉的酒壺。石染信心十足的向地上看去。
哎?不對,不對。這個地上的酒壺,似乎是自己的。自己已經喝了這麼多酒了?
石染驚悚的看向對麵。東籬羽燕的身影似有重疊,但似乎,沒有臉紅,沒有迷蒙,更沒有搖晃。
為什麼?為什麼?她為什麼喝不醉?石染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之軀的凡人,深陷妖怪的洞穴,越陷越深,無法動彈。
難道,東籬家族,很能飲酒嗎?石染越想越暈,無論如何,這裡局勢動蕩,時間又緊迫,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什麼樣的方法,自己都必須把她帶走。
於是石染隻能拿出殺手鐧——蒙汗藥,解決掉妖怪,啊不,東籬羽燕了。
在最後清醒的時刻,石染憑著記憶找到了牛皮紙包,裡麵裝的是白色的粉末。他趁著東籬羽燕背對著自己,將蒙汗藥倒入東籬羽燕的杯子之中。
“哎,你怎麼把酒壺弄倒了。”東籬羽燕指向石染身旁,在折騰完以後,酒壺不知怎的,被石染帶到了地上。
石染低頭看向地麵,似乎確實有東西落在了地上。不管了,先哄騙東籬再說。
“請。”石染端起了酒杯,麵向東籬羽燕,微笑示意。
“……”東籬羽燕直直的看著石染,沒有做聲。氣氛忽然變得怪異起來。
東籬羽燕恢複了往常一般禮貌的笑容,將酒杯微微前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