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經準備就緒。
寒月教的祭祀,當然要在夜晚,第一抹月光落下的時候進行。
刀疤身著奇裝異服,站在祭壇之上主持儀式。
東籬羽燕則理所當然的作為強盜們心目中女神的化身,需要安安靜靜地站在最高處觀賞整個儀式,而於敬謙,已經被強盜們推搡著扔上了祭壇。
夜裡疾風四起,吹散開地上枯枝落葉、薄冰輕雪,它們在空中盤旋舞蹈,烏雲升起。
天空中的明月出人意料,遲遲不願現身,反而被生生遮蔽,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薄霧,變得暗淡無光。
東籬羽燕趕緊閉上了眼睛。不能讓風沙吹入眼簾。
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站在高處的她有了熟悉的失重感,失去視覺會使人的其他感官變得敏銳。
現在她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氣息,包括那些容易被人忽視的危險。
“來了。”她不清楚被綁的男子是否有所留意,但她確實發現了意外的轉機。
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之時,祭壇上果不其然突發意外,陷入了一片混亂。
另一夥潛伏在山腳的強盜幫派忽然從側翼突進,趁著祭典發動了襲擊。刀疤和大胡子看上去也全無準備,好在反應迅速,立刻投入了戰鬥之中。
一時間,夜晚的達斯山腳一片混亂,火把綻放出的點點光芒無法照亮山腳下的一石一木,刀劍碰撞的聲音和馬匹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更是讓人無法判斷戰況如何。
東籬羽燕已經被嘈雜裹挾,人也無法站穩,但卻是進退兩難,敵我不明讓她很難加入戰鬥,人群和地形又讓她很難借機逃離。
亂哄哄的打鬥持續了很久,忽然,夏日清風從她身後穿過,撥去了她心中的焦躁和不安,指引著她看到那個不同之人。
她聽到風穿過衣衫發出的陣陣聲響,她看到烏雲終於散去,月光如瀑布一般從九天傾斜落下,照亮了整片大地。
於敬謙站在祭台中央,衣衫輕袂,他不知何時撿到了刀片,掙脫了麻繩的束縛,拚儘全力同這夥偷襲的強盜搏鬥。
他拿著從地上拾撿的破破爛爛的刀劍,起起落落之間,襲擊他的強盜應聲倒地。
當他傲然站立於月光中央時,烏合之眾注意到了他,並從心底裡升起股股寒意,驚異而警惕的看著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祭品。
兩敗具傷給予了於敬謙搏擊的機遇。敵方的強盜們略勝一籌,雖遭遇頑強抵抗,但是久經戰場,很快便重振旗鼓,卷土重來。
由於大胡子和刀疤等人早就被打了個七零八落,殘存不多的他們便將全部注意力放在於敬謙身上。他們排好陣型,大喝助威,向於敬謙撲過去。
於敬謙反應迅速,側身躲閃間,腕臂閃動,刀劍相迎。
那一刹那,隻聽當的一聲,於敬謙那把破舊的劍,斷裂開了。
此情此景讓他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眼前已然是那一張張得意張狂的敵人的臉。
“啊——”從強盜的身後,一陣又一陣尖銳的慘叫傳了出來,響徹山穀。
為首的兩個強盜剛回頭一看,就被一隻手狠狠摁下了頭。東籬羽燕從山穀中飛來,降落在於敬謙身邊。
“打群架嗎?那我也來!”用俏皮的語氣說著囂張的話語,奇怪的反差感撲麵而來。
於敬謙看到她行步如風,翩若驚鴻,所至之處,一片驚嚎。
她的手朝著敵人的眼睛狠狠按去。她並不想置人於死地,在敵人倒地哀嚎間,披風一掃,隻是卷去敵人的利器。她將刀劍扔到於敬謙麵前,人已來至他的身邊。
此時此刻,於敬謙抬頭便可看到她的側顏,高挺的鼻梁搭配著利落的下頜線,危險又迷人。東籬羽燕偏頭淡淡一笑:“你應該早點答應我一起聯手的。”
“烽火台的事情,絕不是我做的。”她在靠近自己。於敬謙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可以看到她狡黠的眼睛。
“殺手們的技法一般,經驗也不足。我不至於如此。”
!
猩紅的鮮血印記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於敬謙眉頭一鎖,下意識的推開了東籬羽燕。
這麼多年的血海深仇,但凡是可能與冷木有關的任何人,他隻能感到散發的危險,和發自內心的厭惡。
然而東籬羽燕隻是靜靜的任由他推開,一動不動。眼睛也不複之前的冰冷鋒利,反而看上去十分無辜,在月光的反射下晶晶亮,像夜幕中的星星。
二人拉扯之間,原本躺在地上的大胡子和刀疤終於清醒了過來。他們已經不複昔日的惡劣和威風,連滾帶爬,來到東籬羽燕身邊。
大胡子畢恭畢敬的跪在東籬羽燕的腳下。他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拿出一串珠鏈,上麵的珍珠璀璨耀眼,圍繞著一顆深邃神秘的深藍色寶石,像極了現在西原的夜空。
他雙手捧起,遞到東籬羽燕的眼前。
“這是什麼?”東籬羽燕驚訝的注視了一會兒,隨後恢複了平靜,微笑著問:“這是送給我的嗎?”
“這是神明的寶物。”大胡子輕輕的說道:“現在物歸原主。”
這是把自己認作月神了嗎?東籬羽燕接過強盜手中珍貴的項鏈,對著深藍色的天空觀察,然後佩戴在自己頸項之上。
“彆在繼續燒殺搶掠了。神明會降下神罰的。”對這些強盜而言,恐怕沒有什麼法律道義,隻有神明的真意。
大胡子直視著東籬羽燕的眼睛,他的眼中沒有一絲雜念,唯有順從和欣喜。
隨後他又看向於敬謙,一起叩首拜謝。於敬謙則沉默不言,不知是驚異於西原的混亂,還是慶幸自己從活祭中逃脫。
“距離這裡最近的城市在哪兒?”東籬羽燕雙手環於胸前,一腳踏在沙地裡凸起的石頭上,彎著腰詢問著強盜們。
“天亮之後,隻要沿著山腳一直西行,就是子夜國,子夜國王後是北國人,二位可以去那裡休息。”
大胡子說道。最後的時刻,他深深鞠躬,然後牽著馬,帶著自己殘存的隊伍緩緩離開。
很好,待強盜們恭敬的離開之後,東籬羽燕要先發製人,她很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現在是時候找機會開溜了。
“那麼,既然這些強盜已經得到了教訓,我們也可以分道揚鑣了吧?”東籬羽燕一邊說著,一邊向後退。
“不打擾大人在這裡執行公務了。您一路小心。”她剛想借機開溜,男人的聲音又及時傳來——
“站住。”於敬謙毫不留情的喝止,“你還未能自證身份。”
東籬羽燕止住腳步。這個人真的好麻煩。她心想,又呆板又固執,隻相信眼睛看到了虛假真實,絕不會輕易放自己自由。
“跟我去子夜國。”於敬謙的話語簡潔果斷,又不容置喙,他的手中,已經握緊了一匹白馬的韁繩。
東籬羽燕先是一愣,然後一腳踢著山間的石頭,喊道:“我沒有屠殺烽火台的士兵!”
她沒有辦法,隻能跟在於敬謙的後麵:“我隻是路過!你這個可惡的人!”
於敬謙不為所動,他知道,隻要自己手中有馬,東籬羽燕隻能跟過來,一個女子是無法獨自一人在這裡前進的。
東籬羽燕真的隻能自認倒黴。她極其不情不願的跟了過去,看來自己隻能一同前去子夜國了。
她就這樣不幸的趕路到天明。在糧食和水不多的情況下,再加上身邊這個可疑人士,於敬謙無論如何都不會停下來休息的。
好在於敬謙從強盜那裡拿走了衣物,不至於讓自己凍死在西原的夜晚。
終於,在東方破曉之際,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座又一座首尾相接的廟宇和城池,金碧色的拱形屋頂,在太陽的照射下連成光芒一片。
建築部分以沙石鑄成,帶有幾分滄桑和厚重,以石黃色打底,點綴以朱紅、翠綠、青藍,萬千色彩儘收眼底。
這裡是一整片綠洲,城中心的湖水猶如寶石,仿佛神明隨手灑落在沙漠之間,現如今,仍然熠熠生輝。
這一路上少不了東籬羽燕的指責和抱怨。但是現在,她累的不行,終於安靜下來,呆呆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她想起了小時候周遊的悠閒歲月。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夏日,她來到了子夜,坐在茂盛的青樹下納涼,傍晚涼爽的風吹拂過她的臉頰,而她十分舒適的進入夢鄉。
一片綠葉掉落在她的額頭上,順著她漂浮的碎發和潔白的手臂,還未來得及滑落在地,就被微風牽到了空中……
那時,自己大概還很小。現在已經過去了了十多年,而她再一次回到了這裡。
於敬謙偷偷看著東籬羽燕。她臉上浮現出難以覺察的甜蜜神情。好像放下了麵具,放鬆了戒備,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在秋日清晨登高遠眺,準備與同伴出遊。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於敬謙忍不住發問。
在東籬羽燕眼中,於敬謙由於昨夜的行為在她心中好感驟降,於是她把頭扭開。
“誰要告訴你啊。”東籬羽燕回頭莞爾一笑,狡黠的眼睛裡帶著些許憤怒,讓於敬謙想到了初見時,她那雙月光下的眼睛。
於敬謙被她一嗆,表情微動。東籬羽燕氣鼓鼓的走到城門前。她親眼著於敬謙拿出他的文書關蝶,進入了西夜。
子夜國的每一處平房街巷、古塔神廟、果園湖泊,對於東籬羽燕而言,熟悉又陌生,而對於於敬謙而言,這是書本無法描繪的絢爛綺麗,讓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風土人情。
“我會把你關押在這裡。”於敬謙打開一扇紅門。
這是一幢接待外賓的小樓,這裡很大,除了居住的閣樓,小院中還有長廊涼亭,綠植茂密錯落,彆有一番風趣。
“……哼。”東籬羽燕踏上涼亭,她越來越生氣,索性一言不發。
“這裡的餐飲蔬果,你可以隨時使用。”他看著東籬羽燕生氣的側顏,像一隻憤怒的貓,這隻貓已經抓撓自己很久了。
不聽不聽。東籬羽燕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等我查明真相,你若無辜,我會把你送回。”
哼,東籬羽燕這次轉過身去了,她不想再看到於敬謙了。
於敬謙隻好將大門鎖起,留下東籬羽燕一個人百無聊賴的坐在這裡。
拱形的涼亭前長有兩株高挺墨綠的植株,在涼亭前有一張木榻,上麵鋪著紅色花紋的厚實的地毯。
東籬羽燕隨手拿起一本涼亭上的書,斜臥榻上,沒看一會兒,就淺淺入眠。
等於敬謙在傍晚歸來時,推開門來,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
他看到東籬羽燕淺眠於臥榻之上,手臂低垂,經書掉落在她的臉上,碧綠的落葉飄落在她的衣服上。
於敬謙一時發愣,眼睛不知該看向何處,生生避開涼亭臥榻。
他又意識到自己是帶了外人前來的,剛要關門,木門卻發出吱呀的聲響,驚擾了東籬羽燕的淺眠。
“誰?”東籬羽燕迷迷蒙蒙,明眸輕啟,隱隱約約看見於敬謙開著大門,身後一個陌生的男子正好奇的向裡張望。
一名真正的探客終於登場了。伴隨而來的是他的驚呼聲——
“老天爺,這不是林無雙的阿姊嗎?”
化名為石染的探客,以商人的身份,穿梭於西原三十六國與北國之間。
“敬謙,這是東籬家的女兒。”
於敬謙偏頭看向石染:“你認識她?”
“是啊,這可是林無雙,啊不,林大人的表姐,”
石染忽然想起來他們的那位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上司,頓時畏懼了起來,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他禮貌的靠近,小心的點頭彎腰,謹慎的發問——
“姑娘,你的母親是林氏一族的嗎?”
“……是。”東籬羽燕微微偏頭,心虛的回答,有些底氣不足。
“喂喂,這是怎麼回事啊?”石染比於敬謙活絡多了,“你怎麼把林無雙的親人拐到子夜來了,要死要死,這很不妙啊!”
“哦?你就這麼確定她的身份?”看著少女低頭心虛的神情,於敬謙偏頭看向石染。
“當然了,因為我見過她。”石染十分肯定的回答。
他曾經在一場私宴上見過一次林無雙,那個時候,除了林無雙,她身邊的女子靈動傾城,格外突出,所以自己印象格外深刻。
終於!東籬羽燕心中暗喜,不管怎樣,自己證明了身份,終於可以擺脫這裡,重獲自由了。
“哼,你抓錯人了!”東籬羽燕一掃旅途中積攢的煩悶,虛張聲勢了起來。她開心的站了起來,已經幻想著整理自己的行囊,離開子夜的情景了。
而這一邊,於敬謙閉眼,眉頭皺起,歎了一口氣。
他的臉上有歉意,但又立刻變得嚴肅。他感覺很疲憊,無法維持以往不動如山的表情,甚至浮現出一絲傷感。
東籬羽燕捕捉到了於敬謙的這番變化,不知該作何反應,又乖乖的坐在榻上,開始一言不發。
“抱歉,姑娘。我讓石染送你回家,好嗎?”於敬謙一手引向石染,一邊斟酌言語。
“他是你表妹的親信。你完全可以相信他。”
石染配合的舉起了自己飛魚衛的令牌。“我可以隨時和商隊聯係,帶你回家。商隊人多勢眾,不會被強盜攻擊。裡麵還有女孩子和你聊天。你家在邊鎮上吧?”
不愧是善於交際的商人,擅長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一言一行讓人寬心。然而,東籬羽燕聽了石染的話,逐漸心驚,冷汗頻頻。
不對,不對!她早就沒有家了。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能回到北國。
她想起了那扇在自己麵前緊閉的紅門,想起了自己帶著鬥篷,孤身一人,恐懼的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間。想到這些,東籬羽燕低下了頭。
石染熱情洋溢,看到東籬羽燕心緒浮動,便湊上前去,剛要開口撫慰她——
“不!”石染看到一張堅定的、甚至可以用偏執來形容的臉,在這張臉上,他感受到了憤怒、悲傷、恐懼、甚至殺氣。
他看到了一個冰冷無情,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女子,孤身獨立於西原澄澈的天空之下,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我絕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