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我飛往美國紐約。
國家隊的工作人員和教練接待了我,表示希望我可以加入他們,一起備戰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我去參觀了隊伍訓練,當天就簽了合約,剛好在20歲之前確定了國籍。父親陪著我辦了手續,笑我,總喜歡走回頭路。
哥哥聽見他的話,也笑,說我和父母最初希望的樣子完全相反。母親放棄了音樂,我卻重新拾起了鋼琴;父親從加州到東京又到宮城,我直接一步回到紐約。
我笑笑,隻覺得人生確實充滿不確定的因素。如果問五歲前剛學琴的自己,我也絕不會想到,自己會去打排球。
在合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鈴木教練的話忽然出現在腦海裡。她說:你再也無法出現在大型的國際賽場上。
我當時是什麼心情?其實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但肯定說了什麼很難聽的話,畢竟我從來都不算是個性格很好的人,在親近的人麵前願意展露弱點,但對看不慣的東西向來刻薄。那個時候我情緒糟糕,低沉而易燃易爆,如果沒有影山飛雄,我或許又會痛苦很長一段時間。
而現在,噩夢已經接近尾聲。
12月,紐約已經下過初雪,臨近聖誕節,街道上陸陸續續多了很多裝飾,白色輕盈,紅色溫暖,還時不時響起Mariah Carey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距離手動美國國家隊的橄欖枝已經過去了近半年,但距下次大賽還有很長時間,在短暫熟悉隊伍後我照舊回到佛羅倫薩,隻是時不時需要去紐約參加集訓。
11月28日後,我滿二十歲,不論按照日本還是美國的法律都已經成年,為此祖父還辦了一場宴會,飛雄也千裡迢迢趕過來,第二天又回去,不知不覺間,我們都已習慣了聚少離多的日子。
這些時間裡,我常想起和他一起經曆的各種事情,恍然發現最初被我笑說沒有浪漫細胞的影山飛雄,已經為我帶來數不清的夢境般的回憶。
所以今年,我想讓飛雄度過一個無法忘記的、哪怕到了八十歲都能回想起來的生日。在反複篩選後,我訂了芬蘭的機票,將從12月20日起的一整個星期都留給我們兩個人。
剛出飛機,冷風撲麵而來,習慣了飛機上暖氣的身體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冷得直打哆嗦。我全副武裝,隻剩手和臉暴露在外,但寒涼濕冷的空氣還是見縫插針地鑽進我的外套,牙齒都在發顫。
飛雄走在我的前麵,出艙門時回頭看我,明明北風呼嘯,他仍舊麵不改色,反而問我:“你是不是很冷?”
風鑽進我的鼻腔,有幾分乾癢和酸澀,我趕忙將臉捂住,瞪他:“我很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的手冰冷,在零下的溫度裡快要失去知覺,飛雄輕笑一下,手心覆上我的手背,頓時一股暖意傳來。他的手怎麼這麼暖和?
飛雄這樣貼住我的手,又像是捧著我的臉,我看著他,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
下一秒,他環握住我的手將它拿下來,拿出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帶上的口罩,仔細為我戴上,於是風被隔絕在外,我的臉很快因自己呼出的熱氣回溫。
“知道自己怕冷還不把東西都準備好。”
飛雄說著,將我摟在他懷裡,像一個大型的暖水袋抱著我,似乎風都繞開了我,不再那麼刺骨。
“你身上怎麼這麼暖和?我都快凍僵了。”我問。
“身體素質好。”
我揪了揪飛雄的腰:“不準偷偷笑我!”
或許是剛下過雪,我們踩在路麵上鬆鬆軟軟,一步一個腳印。走進玻璃雪屋,風雪被隔在外麵,室內壁爐燒得正旺,在嗞嗞的柴木燃聲中,還依稀能聽見外麵森林枝條晃動、積雪滑落的聲音。
收拾好行李後,向導過來提醒我們可以出發去坐馴鹿雪橇了。吸取了下飛機時的教訓,我裹了一層又一層衣服,看起來十分臃腫。這個時候我格外羨慕飛雄,明明穿的不多,但就是莫名其妙熱騰騰的。
飛雄知道我幽怨的眼神意味著什麼,一邊笑一邊抱住我:“冷的話就一直這樣。”
向導也是意大利人,我們一路上聊了許多。他不是本地人,也並不在芬蘭定居,隻是跟隨歐洲的遊客在北歐不同國家間帶著團隊前往一個又一個景點。
“一直在北歐,不會覺得很冷嗎?”
向導摸摸凍得通紅的臉,笑:“當然冷啊,你看我臉都凍出皺紋了。尤其是挪威、芬蘭、瑞典這三個國家,在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上,北部都在北極圈以內,終年寒冷。”
“但是我喜歡這些地方的雪、極光還有森林,就像你們喜歡排球一樣。”
坐在雪橇上,我靠在影山飛雄懷裡,如果眼睛可以當做取景框,那麼我拍下來的都是他的側臉和背後無儘的雪樹。
神明眷顧,此刻沒有飄雪,世界安靜,隻餘馴鹿腳掌擦過雪地的摩挲聲。
我抬手摸飛雄的脖子,他被我冰到,發出“嘶”的一聲。我笑著看他,飛雄又無奈地捂住我的手背。
這一瞬,我感覺自己看見未來幾十年,我和他就這樣牽著手,一直走到生命儘頭的樣子。
遙遠的樹林深處,又有積雪墜落的聲音,窸窸窣窣。我想起芬蘭的北部已經進入極夜,極地高壓勢力強勁,東北風來勢凶猛,這個寒冷的國家已經被全然的冰雪覆蓋。
對於雪,我的感情一直很複雜。國中三年級久塚音羽離世前,鄭重地送了我一本書,是厄尼斯特·海明威的《乞力馬紮羅的雪》。小說的開頭我印象深刻,在反複看過多遍後,我幾乎能背出來。
“乞力馬紮羅是一座冰雪覆蓋的山峰,海拔19710英尺,據說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馬賽語裡被叫作‘恩伽耶-恩伽伊’,神之居所。西峰頂附近有一具風乾冰凍的花豹屍首。沒人知道,花豹跑到這麼高的地方來做什麼。”
而在故事的結尾,主角在死亡前的幻境中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他看到的,是如整個世界一般的廣闊、宏大、高聳,在陽光下閃耀著不可思議的潔白光芒,那是乞力馬紮羅的方形山頂。他明白了,這就是他正去往的地方。”
我明白音羽的用意。她想告訴我,不要做主角這樣的人,一直等到生命的結尾,才終於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要做那隻花豹,敬畏生命、直麵人生。
從那以後,我對“雪”在文學中的意向格外在意。川端康成的《雪國》、羅伯特·澤塔勒的《大雪將至》、還有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
這些文章無一不將雪作為另一種天空的眼淚。當我的目光流淌過一行行文字,就感覺自己如艾格爾一樣,生命懸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所有混亂、絕望的想法,像黑的烏雲一樣緊裹住我的心,在文字的山脈中慢慢消散,最後隻剩下純粹的悲傷。
宮城並不常有雪,可是它在我的記憶裡也留下了寒冷的足跡。而現在,它們正一點點被消融。或許飛雄自己都不會想到,他出現在這些畫麵裡,就已經抹滅所有不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