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1 / 1)

[排球]極晝點 江辜月繆 5850 字 2個月前

等我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床上,匆忙穿上的大衣換成柔軟的棉麻睡衣,純白的酒店被褥將我捂得嚴嚴實實。

我翻身下床,室內暖氣充足,乾脆赤腳踩在地板上。大致環顧四周,房間是木質材料,設計簡約,還挺符合我的審美。

我向外走幾步,轉過一道隔斷,就看見了正坐在桌邊看書的飛雄,封麵上依稀印著“排球”的字樣。

而在他背後,是遼闊蒼茫的大山。山的線條鋒利直挺,如刀削斧割,每一筆都直直畫下來。表麵已經覆蓋了一層不厚的白雪,和原本深綠青翠的森林相融。陽台外是一望無儘的山脈、萬裡無雲的湛藍天空,還隱隱有柔軟的流水聲;而我麵前,是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能看見的愛人。

這個畫麵太過美好,我一下子愣在原地。飛雄先一步抬頭發現我,合上手中的書,朝我走過來。

他身上也是酒店款式的睡衣,襯得整個人溫柔乾淨。他垂眼注意到我裸著的腳,皺眉:“怎麼又不穿鞋?”

“可是不冷嘛。”我下意識拉住飛雄的胳膊,但目光沒有離開窗外。

他摟住我,稍用力帶著我往裡走:“先穿鞋。”

我收回視線,身體與飛雄靠得更緊一些,音調不自覺帶上些許雀躍:“多洛米蒂,對嗎?”

飛雄點點頭。他讓我坐在床沿,將邊上的毛絨拖鞋拿過來,然後蹲下。我晃了晃腿,又問:“為什麼想到要帶我來這兒?”

飛雄抓住我亂動的腳踝,邊套上鞋子邊說:“在機場的時候,我的話還沒說完,關於你高一休學的事情。”

鞋子穿好後,我把飛雄拉上來和我一起坐著,示意他講,看著他有些頗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你休學的事情沒有告訴我,我像平常一樣到你家門口等你。可是一直到早就過了上學的時間,你都沒有出現。我去問了你們班的老師,才知道你已經不在宮城了。”

“因為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飛雄的聲音聽起來明顯有些低沉,我心裡也湧上一股酸澀感。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解釋道。

“我知道。隻是我當時不明白,也想不通。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兒,為什麼沒有來學校,又為什麼沒有告訴我。所以那段時間,我總覺得身邊空蕩蕩的。”

“第一個月快結束時,你寄來了第一組明信片。我拆開信封,第一張就是這片山。上麵印的字我不懂是什麼意思,隻因為在你的書裡看見過,知道可能是意大利語。後麵幾張都是這樣,但是至少我確定了你在意大利。”

所以他才會選擇多洛米蒂,想要覆蓋他不在我身邊的記憶。

“我不能去找你,隻能在電腦上找一些相關的資料,看看你所在的是什麼樣的地方,然後等你的下一次來信。這是我們第一次分開這麼久,越往後,我的心情就越奇怪,隻有站在球場上時,我才能短暫地不想起你。”

“菅原和田中前輩告訴我,這種心情叫喜歡。”

“所以從那個時候起,你就已經看見我了。”我動了動相握的手,飛雄又用力扣住,我突然很想哭。

其實我的事情並不算複雜。久塚音羽去世的陰雲還如影隨形,我又因為學校的選擇而遠離了自己熱愛的東西,幾乎是自然而然的,我將影山飛雄作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不會將心思放在青春期的戀愛上,於是我卑劣地將自己有些越界的行為歸因於從小青梅竹馬的習慣,以霸占者的姿態試圖切斷其他女生對飛雄萌發的心動。

可是時間越長,我心中的不安與焦慮就越來越嚴重。我越想留住什麼,什麼就越來越脫離我的掌控。我變得越來越偏執,卻又清醒地知道影山飛雄遲早會出現世界人民麵前,他會越來越閃耀,會有無數人因為他而喜歡上排球這項運動,一如最初的我。

而我沒有什麼東西,能停下他不斷前進的步伐。

某天下午,我讀完了安德烈·紀德的《窄門》,如同被戳破的氣球一般,我又驚又怒,還有濃烈的悲哀填滿我的心臟。

書裡寫:“靠近你就是靠近了痛苦,遠離你就是遠離了幸福”。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與主角如出一轍。我希望世界愛他,卻又害怕太多人愛他;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卻又同時被他身上的光芒灼傷。

7月IH的縣預選半決賽上,烏野最後敗給及川徹帶領的青葉城西。我知道及川徹是飛雄一直追逐的前輩,也知道他輸掉這場比賽的難過。

我透過教學樓的窗戶,看見他和日向站在草坪上,水龍頭裡清水噴灑出來,在太陽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暈。小武老師和他們倆講著話,飛雄和日向臉上的表情從後悔、不甘變得堅定,恰如從黑夜中掙脫的明日。

我慶幸影山飛雄能夠快速地從低穀中站起來,也為他走出國中的陰影感到驕傲,卻又同時痛恨自己的軟弱與怯懦,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撕扯著我,將我往深淵裡拖。

我反複鞭撻自己,終於在一天練琴時,原本熟練的曲子反複錯在同一處,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崩潰地將曲譜撕毀。至此,音樂也拋棄了我。

那天晚上,我發了高燒。病好之後,我將自己關在臥室裡,用睡眠來逃避現實世界,不願意見任何人。一個星期後,母親請來心理醫生,他給我開了藥,還向他們提議,讓我換個環境生活一段時間。

於是父母放下手中的工作,帶著我回了母親的老家,意大利佛羅倫薩。

受外祖母的委托,萊昂內爾·溫徹斯特作為導遊,帶著我繞著意大利旅遊散心。

多洛米蒂的群峰,威尼斯的河流,托斯卡納的鄉村……萊昂內爾告訴我,人的生命和自然萬物一樣。

我們一路向南,最後停在阿馬爾菲的科莫湖。那片寧靜、清澈的湖泊,讓我想起了影山飛雄的眼睛。

冬季的阿馬爾菲依舊溫暖如春,撫過的風都溫柔。我站在湖畔,水聲、鳥鳴聲與人聲交錯成曲。陽光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起飛雄選擇牛奶還是酸奶時糾結地皺眉;想起飛雄課間困倦地趴在桌子上,給其他人留下的背影;想起飛雄和日向翔陽賽跑時如利箭的身形,還有勝利後得逞的笑。我想到他發球時翻動的手指、傳球時緊繃的唇角、賽後拉伸時的肌肉線條;我想到他在雪天裡呼出的熱氣、雨中打濕的製服外套、還有夏日玩水時與海浪一起擺動的衣袖。

我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得我瑟縮一瞬,又融進石磚上的塵埃,凝成幾個深色的圓點。

我希望影山飛雄可以一直做自己,然後全世界的鮮花都圍繞在他身邊。我想,我能擁有這些回憶,已經算是我最大的幸運。

我還希望,自己可以以更優秀的模樣,站在他的身旁。

那天回到酒店,我告訴萊昂內爾,我要回日本。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喜歡他,是我自己事情,我不應該再試圖鎖住他。

我不再抱有遙遠的奢望,直到在那不勒斯機場,在我即將登機的時候,影山飛雄出現在我的眼前。

“富川——”

我跟在乘務員的後麵,長裙拖地的裙擺時不時擦過我的腳背,同心裡一起泛起一層疙瘩。無數思緒從腦海裡滑過,我不知道該看向哪裡,隻能一直目視前方。但這一刻的呼喊聲炸裂在我的耳邊,如同一聲驚雷。

我轉過臉,看見影山飛雄朝我跑過來,於是我再也看不見周圍的風景,目光中隻有他長款的黑色大衣隨著動作在空中勾勒出淩厲的線條,發絲被對衝的氣流吹起,露出額頭,那雙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耀眼的光。

我不可控製地想,他是在為見到我而激動、欣喜嗎?

我停下腳步,身體駐留在原地等著影山飛雄的到來,這幾秒的間隙間,我的視線移轉到他的身後:空曠、清透而單薄的米色大片鋪開,所有的扶梯、牆壁、電子屏幕都散著冰冷的味道,但巨幅的玻璃窗外,燦爛的日光灑進來,在那個奔跑的身影上暈出柔和的色彩,將整個世界都照亮。

然後我被久違的清香包裹住。

大衣柔軟與硬挺適中的羊毛緊挨著我的肌膚,飛雄身上的熱度隔著布料傳遞給我。我這才忽然意識到他正環抱住我,手臂摟住我的腰,埋下頭,呼吸全部噴在我的脖頸上。

我感到自己快要暈過去,但不知不覺間,我的心跳已經平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難得的恬靜。

閉上眼,飛雄身上的皂香鑽進我的鼻腔,幾個呼吸之間,我全部的焦躁都被安撫下來。

我幾乎快要繳械投降,知道自己好像真的已經離不開影山飛雄,有那麼一刻,我甚至貪婪地想,如果時光能停留在這一秒,如果瞬間能永恒,我願意將靈魂獻祭給傳說中的鬼神。

但這個擁抱還是結束了。飛雄鬆開我,隻用手拉住我的衣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好像太激動了……本來還在想去哪兒找你的,下一秒你就出現在我麵前了。”

我看著影山飛雄,心臟像是被蜜糖填滿一樣。他是專程來找我的,這個事實幾乎快要令我哭出來。

而飛雄完全不清楚我的心理狀態,他繼續說道:“你就像輝夜姬一樣。”

我的視線逐漸開始模糊,小學時學園祭的表演立刻滑過我的腦海,八歲飛雄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與現在已經張開、顯出鋒利線條的臉重合,似乎我們都從未變過。

“可我不會走的。”我反扣住影山飛雄的手腕,下意識地回複他。

話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前言不搭後語地的句子,他會明白嗎?他會接受這樣衝動的回複嗎?真是被衝昏了頭腦,才會這樣魯莽地把心事說出口。

我鬆開手:“對不起,剛才說了奇怪的話,飛雄就當沒聽見吧……”

“不,我知道你不會真的消失,”影山飛雄臉上泛起一層十分淺淡的紅暈,但如海洋的眼眸中是令人震顫的堅定,“我隻是很想你,所以感覺你離開了很久。”

眼裡倏然落下,一縷清涼輕柔而緩慢地撫過我的眼角,順著麵頰起伏的線條一路向下,在快墜落時被一雙生著繭子、乾燥溫暖卻無比小心翼翼的手拂去。

那一天,影山飛雄出現在我麵前,告訴我,原來我也很重要,於是所以的埋怨和痛苦都煙消雲散。

我將頭靠在飛雄的胸口,隱隱聽見他的心跳。我曾以為那天他來找我,已經是我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直到高三的暑假,我聽見他一字一頓的告白。

而這一次,這種心情再次被確定。

“你一直都在我的眼裡,”飛雄的吻落在我的頭頂,親昵而溫柔:“是我太遲鈍,才一直發現自己的喜歡。”

十一月末的多洛米蒂已經開始下雪,但積累得不夠嚴實,這次我和飛雄來得匆忙,也沒有做好相關的準備,並且第二天有直升飛機在酒店附近降落接我們先回佛羅倫薩,這短暫的一天時間我們決定就在酒店附近逛逛。

我和飛雄坐在階梯式的白色餐廳裡,巨大的落地窗被豎下來的黑色條框分成幾個大格子,能看見已經結冰的小水池,還有正在掃除積雪的酒店工作人員。

飛雄不習慣酒店準備的清淡食物,幾乎全程都隻是看著我吃。

其實比起健康的地中海飲食,我更容易接受重口味的東西,比如加辣版的壽喜燒。但因為從小就習慣了這個味道,再加上對食物沒什麼追求,我至少可以麵不改色地吃完一餐飯。

“如果你吃不下去意餐的話,外祖母可能不會同意我們結婚哦?”用完餐,我和飛雄手牽手走在草坪上,遠處群山環繞。

“啊?”飛雄和我十指相扣的手收緊了些,我抬眼看他,發現他皺起了眉,整張臉都透出一種糾結與掙紮,“那,我會努力的。”

我笑開,搖了搖頭:“逗你的。外祖母年紀大了,不會再和以前一樣試圖掌控子女的人生了。媽媽當年出走得乾脆,學了八年的低音提琴後來再也沒碰過,我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把鋼琴堅持到現在,她已經很滿足了。”

“可是我對音樂也完全不懂,你的外婆這麼重視這個,我這樣不要緊嗎?”

“當然,家裡有一個懂音樂的就夠了。”

“……還有一件事。”

這時,我看見有隻通體雪白的鷹劃過空中,我驚喜地向前跳了幾下,又被飛雄拉回去,這才反應過來,問:“什麼?”

“你要在這裡打球,我們以後不能每天都見麵了。”

我想了想,說:“你害怕嗎?異地戀。”

他點頭,凝視著我,有些糾結:“我不想再和高一的時候一樣了。”

於是我沉了聲,喊他:“影山飛雄。”

“怎麼了?”

“你是不是還沒有對我說一句話?”我問完,主動鬆開手,向前小跑幾步,和飛雄拉開幾米遠的距離。我看著他,知道自己在他的眼眸裡正和多洛米蒂山脈貼近。

“什……”他有一瞬不解,但很快反應過來,這時我已經轉過臉,看向遠處的山穀,於是他聲音抬高些許,喊道,“生日快樂!”

我回頭看他,張開雙臂,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飛雄也上前幾步,順勢抱住我,而我勾住他的脖頸,看著他的眼睛:“你知道那天我在機場看見你,是什麼心情嗎?”

他搖搖頭。

“我在想,我一直仰望的山,終於垂下他的眼睛了。”

“所以,你覺得我愛你嗎?”

他又點點頭,說:“我也一樣。”

我捧住飛雄的臉,佯裝生氣:“再說一遍。”

“我也愛你。”

他話音剛落,我就踮起腳吻上去,唇齒相依。飛雄鬆開一隻環著我腰的手扣住我的腦袋,微微彎下腰。我閉上眼,感到有雪落下來,萬物寂靜,我隻聽得見我們靈魂的呼吸聲交纏在一起。

“所以不要擔心任何事,我會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我輕聲說。

人的生命和自然萬物一樣。

五年前,我在這片土地上,因為一片湖泊看清了自己的思緒,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回到日本;而今天,在多洛米蒂山脈麵前,我的愛意,由群峰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