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申請的加急簽證終於辦下來。準備好所有證件,訂好機票,隻等出發那一天的鬨鐘。
從托球那天起,我基本每隔一天就會去看飛雄訓練,還時不時撞上木兔光太郎。
他還是像一個巨大的火球,光是聽他的聲音就忍不住笑出來。當然,如果他沒有時不時追問我的“就業情況”就更好了。
飛雄的練習賽還未結束,木兔前輩在訓練間隙的二十分鐘休息時間除了和每個人玩鬨一遍,就是湊過來坐在我身邊天馬行空地聊天。
“小妹,你是要過來給我們隊伍當經理嗎?”他問。
此刻坐在旁邊的還有白馬芽生,他並不了解我們高中的事情,這一秒轉過臉,滿眼驚詫:“你們是兄妹?”
我扶了扶額,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片刻的遲疑給了他幾秒觀察我們的時間,有些恍然大悟地道:“怪不得你們眼睛是一個顏色呢,就是木兔的要更圓一些。”
“不,這真的隻是巧合,”我斟酌了下語言,儘可能清晰地解釋,“我祖母是日本人,出生在京都,她有一個關係比較遠的堂妹,嫁到了東京。”
“那個人就是我爺爺的堂親!”木兔前輩搶答。
“所以我們其實沒什麼血緣關係,但初一的時候我去東京看望親哥時碰巧遇見他,木兔前輩又很自來熟,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哦——木兔是這樣的啦。”白馬芽生沒再追問,他又轉回去繼續看訓練賽。
“小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如果你來當經理的話,會和之前在烏野一樣嗎?”
“……我沒有要來當經理。”
“可是你這幾天經常來看我們比賽誒?”
“我休假,來看男朋友,有什麼問題嗎?”木兔前輩的思維總是很跳脫,我有時候是真的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可是我轉念一想,又問他:“那你希望我來當經理嗎?”
“不。”他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我看木兔前輩一眼,追問:“為什麼?”
“因為你更適合在球場上做一個王牌,而不是站在場外看著其他人。”
木兔前輩的眼神依舊亮晶晶的,我心一跳,又聽見他繼續說:“之前在跟烏野的合宿看見你,雖然在笑,但總覺得你很難受。後來在全國大賽上看見就沒有啦,是非常普通的王牌!”
這個人對“普通”的理解我已經無力吐槽了,但我明白他是在安慰、鼓勵我。於是我揚起笑,對他說:“放心吧,我不會讓自己走錯路的。”
至於那間隔的沒有去看飛雄的日子,宮林優主動提出來陪我訓練。她找了一個偏僻的、平日沒什麼人去的球館,早上九點準時來接我。
“你家裡人沒意見嗎?你可是繼承人,花這麼多時間陪我練習,會耽誤你的課程吧。”
“我不是會做那種蠢事的人。現在要學的東西我早就已經接觸過,不用花什麼心思。”小優說著,又是一個球拋過來。
快攻。我迅速從球場一側跑向另一側,跳起、扣殺,如重雷的一聲巨響在空曠的體育館裡顯得格外突出。
我站穩後,看見小優又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我,有羨慕,但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
“你的速度又變快了,扣球的精確度和力量也都有提升。”她說。
我穿過網,小跑著將球撿起來又拋回給小優,沒說話。她看著球,自顧自地向上扔又接住,繼續道:“小川,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很像,有時候又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
見小優沒有再拋球的意思,我乾脆就地坐下來,雙手撐著下巴:“比如說呢?”
“絕大多數時候,我都認為我們是同類。一樣自傲,也一樣有自傲的資本。對想要的東西勢在必得,眼神裡是藏起來的野心,聰明且自知。”
我笑:“這麼高的評價?”
“可你又與我不一樣。你有……比絕大部分人都細膩的情感。因為成長環境的不同嗎?我也說不清,但親情、友情、愛情,都是會對你造成影響的東西。如果說有什麼是我現在都無法理解的,那就是你從北川第一畢業時,做出的選擇。”
“不是每個運動員都能在荒廢一年時間後還能重返賽場的。所以你在拿下IH和春高兩次冠軍時,我想,造物主總是有偏愛的人的。”
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隻能望著她,安靜不說話。
“所以我這麼著急。如果你都放棄,那我真的看不見,夢想的顏色了。”
宮林優講完那番話後,沒有再多說什麼。我們都保持著默契的安靜,直到下午閉館時我們並肩走出去,東京開始下雨。
街道裡常綠的樹不多,枝條稀疏,水直接在路麵彙成小窪,一陣陣冷風吹過來。天空已經暗沉下來,路燈一盞盞亮起,我們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等車來接。
國家隊的場館離這兒並不遠,飛雄的車來得快一些,黑色奔馳停在前麵,我終於開口說出了這幾個小時的第一句話:“小優,我明天會去意大利。”
宮林優的瞳孔聚焦在我的臉上,像直視獵物的鷹,分不清喜怒。
她說:“你知道嗎,我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麼要逃避。”
我一怔。
“但果然,其實我最想說的,是你幸福就好。”
小優最後推我一把,和我揮了揮手:“快回去吧。再見,旅途順利。”
我坐上副駕駛位,表情還有些呆滯。
飛雄喊了我半天,我才終於回過神,回答他的詢問:“沒什麼,隻是小優說了一些,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
我偏頭看向車窗,那上麵除了緩慢向後退的街景,還有我自己略顯蒼白的臉。
我清楚地知道,宮林優的話,是在針對什麼。
國中三年級的最後一學期,久塚音羽突然檢查出肝癌,幸運的是發現較早,又有合適的器官配源,她的父母即刻出發去東京做手術。
可上天總喜歡給人希望又無情打碎,因為一場醫鬨,音羽手術感染,她回來時告訴我,自己隻剩不到一個月的生命。
她瘦了很多,坐在鋼琴凳上,孱弱到手指按下琴鍵就已經耗儘全力,再也彈奏不出完整的曲子。於是音羽就靠在我的肩頭,身上蓋著一層一層毯子,閉著眼聽我彈琴。
久
塚音羽比我和宮林優都要感情豐沛。小優不懂琴,但她喜歡熱烈的東西,所以總會讓我和音羽四手聯彈赫吉克的《克羅地亞狂想曲》;我喜歡整具身體都為一支曲子震顫的感受,所以我常獨自練習李斯特的《鐘》;可音羽安安靜靜的,《月光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幾乎像是為她而作。
於是我彈奏了一遍又一遍《月光奏鳴曲》,音羽笑我,比貝多芬自己更像失戀的人。
最後一個星期,久塚音羽已經無力再下床了。她臥室裡依舊擺放著一整架的CD、曲譜和樂理書,隻是書架旁的鋼琴已經落了灰。陽光穿透玻璃,我坐在她旁邊,能清晰看見灰塵在空氣中漂浮、下落。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打濕躺在我懷裡的音羽的頭發,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她的臉,滿腦子隻希望她能夠活下去。我哭,對她承諾:“我帶你去美國,一定可以治好的。”
可是她搖搖頭,隻是擦掉我臉頰上的淚痕,將一句話反反複複地說:“小川,你一定要快樂。”
學期結束後,久塚音羽離開了。宮林優被她家族的人接回東京,影山一與爺爺去世,我和飛雄身邊都不再有其他人。我接連參加兩場葬禮,飛雄第一次穿上了正式的黑西裝,和我站在一起,表情凝滯。
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大,我又太渺小,我不知道我還能留住什麼。
在這樣極度不穩定的情緒的驅使下,我去看了飛雄在國中的最後一場比賽。我坐在球場外,心臟為影山飛雄而跳動。
但我又看見其他人複雜的表情,我才意識到,其實很多人並不喜歡他,甚至取了“球場上的國王”的綽號。
聽到這個信息時,我坐在教室裡,靠窗的位置占儘陽光的偏寵。同班同學好奇地問,影山在和我相處的時候,也像國王一樣獨裁嗎?
我笑出聲,卻隻是反問:“國王有什麼不好的嗎?”
可是在那場比賽裡,“國王”被身邊的所有人背棄——二傳手傳出的球,卻沒有任何一個攻手接住,去完成這次進攻。
排球孤零零地落在北川第一的場上,而飛雄身後空無一人。比賽暫停又重啟,可是他卻被換下來,一個人坐在場邊的板凳上,毛巾蓋住臉。
那場煎熬的比賽剩下的時間裡,我反複吞咽口水,眨了無數次眼睛,才沒讓淚水流出來。明明體育館內溫暖如春,我卻仿佛置身北極的永夜,四周黑暗孤寂。
我想告訴影山飛雄,就算是排球背叛了他,我也不會。
所以我拒絕了青葉城西的邀請,和飛雄一起參加了白鳥澤學院的考試,上榜後又申請退出,一路追著他到烏野縣立高中。
這當然不是個正確的選擇,烏野的女子排球部形同虛設,隻有道宮部長還在堅持,我甚至連入部申請書都沒有填寫。我害怕影山飛雄也與自己分離,乾脆和大地、清水前輩遞交了經理的申請書。
高一的一整年,除了固定的發球練習和在業餘俱樂部偶爾的課程外,我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場正式比賽裡。
宮林優在IH的全國大賽結束後打來電話,問我為什麼沒有出賽,是不是宮城縣內有其他強校。
我停了幾分鐘,才告訴她,我在的學校,女子排球部連縣八強都沒有進。
“唐澤富川,你是被人奪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