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 1)

[排球]極晝點 江辜月繆 7161 字 2個月前

影山飛雄打排球時的樣子,我絕對是世界上最了解的人。

父親是日美混血的珠寶商人,母親是意大利已經退役的排球運動員,兩人在意大利認識,後來在美國定居,最後因為我幼時遭遇的綁架案選擇搬家至日本的縣城。

在五歲之前,我沒有展現出任何運動方麵的興趣與天賦,母親一度非常失望,但還是聽從外祖母的建議讓我接觸了鋼琴。

我喜歡指尖觸碰琴鍵的感覺,也享受經自己練習彈奏出的樂曲。母親本來就是家族裡最叛逆的女兒,沒想到和父母抗爭了幾十年,最後她的小女兒還是去學了藝術。她無疑是失望的,在望向家裡的三角鋼琴時,也在看電視上的排球比賽時。

五歲那年搬家,我來到影山飛雄隔壁。哥哥已經十二歲,接連的跳級讓他已經開始接觸高中甚至大學的知識,過去是沒有人會陪我玩樂的,於是作為鄰居的飛雄,半被迫地承擔起了“照顧”我這個比他小一歲的“妹妹”的責任。

我很安靜,他也不喜歡講話,在尷尬的沉默後,我答應了觀看他和爺爺練習排球的提議。

不再是電視屏幕上遙遠而冰冷的東西,排球和影山飛雄在那天下午一起闖進了我的世界。

時值春天,彆墅區的櫻花開得正盛,我穿著單薄的毛衣,陽光烘在我的後頸,幾乎覺得眼前的人在發光。

回家後,我告訴母親,我也要學排球。

升入國中後,我和飛雄都已經在當地小有名氣——排球天才、外貌優越、青梅竹馬。

我從很早就知道,外界已經習慣將我們聯係在一起。飛雄並不在意他人的評價,他的心思都在排球上,而我也莫名地接受良好,從未想過解開這種“捆綁”。

國中一年級的縣預選決賽,因為我的失誤,在最後一局裡,北川第一敗給另外一所學校。

我都已經忘掉學校的名字,卻仍然記得體育館那天刺目的燈光,還有三年級學姐臉上落寞的表情。

我沉默地和隊友們站在一起,隔著中間的球網和對麵握手。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難看,另一邊的人似乎被我嚇到,眼神躲閃。

散開後,隊長穿過人群,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我回頭,看見她紅了的眼眶,還有拚命揚起的笑臉,她說:“彆放在心上,你已經很厲害了。”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卡著東西,什麼都說不出來,我隻能點了點頭,看著她挎著包向外場走去。

騙人。我知道她是強忍著才沒有當場哭出來,這是三年級生國中的最後一場比賽,怎麼可能不遺憾。

我忍不住攥緊了手,指甲快要嵌進掌心,疼痛將我的自我埋怨和不甘放大,我幾乎是渾渾噩噩地往前走。

走到場館大門口,我看見影山飛雄筆直站在牆邊,注視著我。

我咬了咬唇,感覺臉頰在發燙。他看見了嗎?他看見了吧,他說過,他會親眼見證我拿下冠軍,結果卻是現在這樣。

我停下腳步,影山飛雄卻朝我走過來。我垂下眼皮,不願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

太難堪了。儘管男子排球部因為三年級有一個很厲害的二傳,這次飛雄隻是候補未能上場,但出賽卻沒能勝利要比那慘烈得多。

“剛才那個球,你不應該漏掉的。”我的心臟猛地一跳,身體一個踉蹌。

“我本應該贏的。”

“你本應該贏的。”

淚水終於從乾澀的眼眶裡滑落下來,我忙抬手想擦,飛雄的動作卻更快一步:我被一個溫暖而溫柔的擁抱包圍,淚水都滴落在他的肩膀,浸濕那層布料。

“我不……我不知道,”我語無倫次,憑著本能地哭訴,“我剛站起來、我都還沒站穩,我、我,對不起……”

影山飛雄拍了拍我的背,歎了口氣,音調有些僵硬:“彆哭,彆哭……我,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可以比今天更強。”

“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剩餘的話被我吞金肚子裡,不用再說,我知道他明白。

將所有的負麵情緒倒出來,我的心緒終於平複了些許,在我的抽噎聲停止後,飛雄說:“還沒有結束,接下來一起努力吧。我們一起帶著北川第一,打進全國。”

聽著他的話,我看見我們身側有許多學校的球隊漸次離開,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他們臉上是激動的笑,或者後悔的壓抑。我突然反應過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擁抱過了。

讀書、考試、社團活動,我和飛雄都有自己的目標,尤其進入青春期,我們都自動避嫌,就算是一起上學回家,也很少再有小時候的親密。

可是這一瞬,我的五感不斷擴大,影山飛雄的聲音、氣味、體溫全部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烙印,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不想要去解釋那些傳言,為什麼我會對這段關係的疏遠感到難過,又為什麼,我如此渴望在他麵前拿下那座獎杯。

我喜歡影山飛雄。

十二歲的夏天,在還對愛情一無所知的年紀,我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

2008年7月11日,唐澤富川喜歡影山飛雄。

從那以後,我的目光總會刻意在影山飛雄身上停留。

他始終閃耀,一如六年前的那個下午。時間流逝,我看見道路間的櫻花落了又盛開,而飛雄額前的劉海漸長,我們都長高許多,也都成為所在隊伍的主力成員。隻要時間不衝突,我一定會在影山飛雄比賽觀眾席的第一排。或者說,我會拚儘全力出現在他的每一場比賽。

宮林優和久塚音羽問我,男子排球注重力量,女子排球偏向技術,我去看那些比賽有什麼用處?

那時已是盛夏,還有半年,我們就會從北川第一畢業。宮林優是和我同隊的二傳,久塚音羽是一起學琴的同好,國中三年,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午休坐在食堂的二樓,日光穿透玻璃窗外遮攔的綠葉,鋪天蓋地。

我愣了一下,有些呆呆地問:“很明顯嗎?”

她們兩人都沒說話。片刻後,小優肯定的語氣開口:“富川,你絕對喜歡他。”

麵前的午餐頓時索然無味,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試圖解釋:“喜歡是沒辦法控製的。”

音羽突然輕輕笑開,她歪了歪臉,柔順的直發從她肩頭滑落:“富川不像是會暗戀的人哦。”

“啊!你臉紅了!”小優喊。

我垂下腦袋,右手覆住臉,隻露出眼睛,沒再說話。我在心裡悄悄強調,可是沒辦法啊,他就像是球場上的統治者,隻要一出現,我的世界裡就隻剩他一個人。

我能清晰地看見,影山飛雄站在白色底線上,轉動手中黃藍排球時,逐漸堅定的眼神;我能清晰地看見,他在網前躍起時,繃緊下壓的十指和筆直的脊背;我還能看見,他後退幾步,將原本失誤的一傳重新拉回正軌時,微微上揚的唇角。

他的觸球習慣,他的微表情,他望向全場時飛速運轉的大腦和那些生來就有般的戰術安排……我想,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了。

我剛下車,宮林優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減慢了進入訓練館的速度,劃開手機。

“你退出國家隊了?”

“是。”

那邊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平靜得出奇:“在畢業前我就告訴過你了,日本的女排,並不適合你。接下來有什麼安排嗎?”

我一笑,幾乎能預想到她的反應:“休息一段時間再說,我現在要去看男朋友訓練。”

“……”

“你沒瘋掉吧?唐澤富川,你今年19歲,運動員最好的年紀。你跟我不一樣,我的天賦高中結束就到此為止,但你可以前往更廣闊的世界舞台。7月隻是你第一次參加奧林匹克,這次失利能說明什麼?你以後還有多少個世界級賽事?你不是高一的小女生了,還要任性嗎?”

問題如一顆顆沒有停頓的子彈朝我射過來,小優這一年跟著長輩邊上課邊學著處理家族集團的事務,語氣強硬,就算早做過心理準備,我也還是愣了一下。

我頓了頓,開口:“小優,你知道我最初是為什麼想要打排球嗎?”

“因為影山飛雄,你說過。”

“所以讓我再看看他吧,他會重新帶給我力量的。”

我走進球館,裡麵要比冬季陰沉的天空亮堂得多。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刺耳聲、排球被用力擊出後的砰砰聲縈繞著天花板上的燈泡,幾乎每一塊場地都有人在打練習賽。我並不著急,沿著旁邊參觀的小道慢悠悠地走,看見了好幾個熟人。

走到中間地帶時,我看見球場外站著一臉苦惱的雲雀田教練。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抬起頭,露出笑容:“唐澤!你來的正好,快過來!”

我走近,教練將手中的表格遞給我,最上麵加粗的標題上印著“V聯”幾個字。我皺眉,問:“這是?”

“你覺得,影山適合去哪支隊伍?”

我短暫停頓一下,搖搖頭:“我對國內的俱樂部和聯賽並不了解。”

“嗯……那講講你對他的了解吧,我想沒人會比你更了解影山了。”教練示意我跟上他,我猶豫幾秒,隨後追著他的腳步離開。

“影山選手真是……難得因為太過全能讓我糾結推薦給哪隻隊伍的人。我很確定他在哪兒都能展現自己的才能,但我又總想讓他去最適合自己的地方,把潛力發揮到極致。”

我不自覺笑起來,肯定道:“他是這樣的,幾乎每個帶過他的教練都會說他可以打任何位置,現在還可以搭配任何類型的攻手。”

“所以,你的想法是?”

“飛雄是一個,對自己和他人要求都很高的人。或許他在彆的事情上不怎麼開竅,但卻能全然地領悟球場上的一切,所以他會做出最正確的進攻安排,對自己的隊友定下極高的目標,同樣,彆人的建議和要求,他也都能做到。”

“我想,他在有個性的隊友身邊,會很開心。”

“……真實簡潔的評價,但是幫了大忙了。”教練收聲停住腳步,我也站住,發現他帶著我來到飛雄所在的球場前。

“他在那兒。你今天是來看他訓練的吧?我先去找彆的選手談談,你慢慢看。”

教練說完就先行離開,飛雄原本正在練習發球,看見我就抱著球噔噔地跑過來,帶起一陣風浪。

我笑,問他:“怎麼了?不是讓我過來看你訓練嗎?”

他搖搖頭,將球塞給我:“我給你托球吧。”

“啊?”我一下子愣住,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高領毛衣外套著白色的羊絨大衣,下身是高腰黑色牛仔褲,腳下還踩著低跟的皮鞋,明顯不是打球的裝扮。

“我沒帶衣服過來。”我無奈地說。

“我借給你吧。”我轉頭,看見是藤本春,男排國家隊的副教練。她又說:“我也很久沒有親自下場了,打一局2對2?”

我下意識看影山飛雄,他表情沒什麼變化,朝我點點頭。

“行,我跟您去換。”

二十分鐘後,我和藤本教練回到球場,飛雄對麵已經站著另外一位我十分熟悉的二傳手——宮侑。

教練拍了拍我的背,說:“我也是攻手,這樣公平些。”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宮侑選手是我在高中排球界同齡人中難得欣賞的二傳,上學期間也找過他的比賽錄像來看。之前飛雄鬨過烏龍差點以為我喜歡他,最後十分不好意思地和我道歉,還帶了一星期的酸奶。

這是一場娛樂、放鬆性質更重的比賽,但能和他較量也算是不虛此行。

和宮侑簡單打過招呼後,我們用抽簽的方式決定發球權。十秒後,我撿起地上的排球,向教練笑著點了點頭。

站在發球線外,我深呼吸幾次,平時著前方。飛雄站在網前,教練和宮侑都注視著我。我的手指或輕或重地按壓幾下排球表麵,靜靜等著裁判的哨聲。

“籲——”

我向上高高拋起球,緊緊盯住它在空中劃過的線條,向前助跑、緊接著跳起。

在滯空的那一瞬,我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對麵場地的邊界線上,然後用力將球擊出去。“砰——”,它比我的腳尖更先落地。

“啊——唐澤選手的底線發球,真的名不虛傳啊。”宮侑盯著那球在白線上砸出的淺印看了幾秒,又轉過臉來笑著說。

我仍舊笑,沒回話。發球,是這項運動中唯一僅靠一人之力得分的方式。從小剛初學起,我就日複一日做著比彆人更多數倍的發球練習。高二從烏野轉去新山,藤原本鶴教練說,他相信沒有任何一支球隊會在3球以內接住我的發球。

接下來一如我的預想,在連續贏得4分後,藤本教練率先接住我的第五個發球,宮侑站在網前,將球高高拋起,是教練最擅長的高打點扣殺。我微微屈膝,剛盯住她的指尖,下一秒那球就擦著我劉海的發絲飛過。

4-1。

“彆想一直得分哦~”藤本教練朝我喊。我無奈地笑了一下,點點頭。

這次對麵是宮侑發球。他也是其中的強手,二刀流的大力跳發和跳飄球曾讓無數高中為之頭疼。但好在我和飛雄都曾反複觀摩分析過他的動作,在適應兩球後迅速接了起來。

我將球墊起,它向影山飛雄的方向飛去,我從半蹲半跪的狀態站起來,立刻察覺對麵都跑向了飛雄相反的一側準備攔球。我飛快地遞給飛雄一個眼神,他也了然地點點頭,速度極快。

宮侑攔在網前,我毫不猶豫地和他正麵對上,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起跳。

這一躍我幾乎用儘全力,充足的助跑為我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向上的那零點幾秒,我似乎聽見空氣被破開的聲音。很快,我發現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測試都跳得更高。但不給我遲疑的時間,飛雄的傳球正正好好觸到我的掌心,它在這一瞬停止旋轉,幾乎滯留在空中。我用力將自己的軀乾連同四肢拉成弓狀,看著同時跳起的宮侑已經開始往下墜。

他的指尖下移,留給我的是一個更開闊的世界。我翻動手腕,快要扭成90度,隨即用力扣下。再一次,它先於我落地,擦著出界線,用木兔光太郎的話說,一個超級斜線球。

5-1。

我站定,抬起手看著隱隱作痛的掌心。我已經很久沒有扣過如此舒心的傳球了。

國中在同一個學校,為了練習飛雄經常會給我托球,因為太過了解彼此,我們隻需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有什麼打算,我不需要可以配合彆人的腳步放慢速度、提前做好整局比賽的預測和規劃來讓二傳做出進攻安排,在影山飛雄身邊,我隻需要做一個最純粹的攻手。

可升入高中,烏野的女子排球部接近荒廢,我沒有興趣加入這樣的隊伍,高二轉去新山,兩校相隔太遠,再加上男女力量懸殊,再配合練習已經意義不大,我和飛雄幾乎沒有再一起打過球。

雖然北川第一有宮林優,新山高校有井上翼音,但我心裡總有一種怪異感,一種被束縛住腳步的窒息感。

後麵進入女排國家隊,這種感覺更甚——我站在球場上,甚至無人想起要將球傳給我。這些人執著於愚蠢的前後輩文化,不肯接受我的想法,少有的傳球也跟本不契合我的球路,我隻能被迫在最後一刻更改想法,這樣打出的球更談不上得分。

我原本已經快被這層無形的蛛網緊緊包裹住,可剛剛那一球,我似乎聽見了有什麼在鬆動軟化的聲音。

我轉頭,飛雄就站在原處安靜地望著我,唇角微微上揚,我看見他的口型,是“好球”。我趕忙揚起臉,將淚水逼回去,適應幾秒後,衝藤本教練和宮侑喊“繼續”。

……

比分最後定格在26-24。我和影山飛雄的配合屢戰屢勝,我終於可以儘情地完成我腦內的扣球計劃,到最後幾分鐘時,我甚至感覺自己跑得越來越快,幾乎要飛起來。

裁判吹哨,我長長舒出一口氣,腿部肌肉的酸脹感一下子湧上來,喘著氣,我乾脆躺下來癱在地上。在綜合素質評估裡,體力一直是我最糟糕的一項,這又是場拖了很久的拉鋸戰,我確實有點兒吃不消。

飛雄跑過來在我旁邊蹲下,催促道:“地上涼,彆躺著,我背你走走。”

我點點頭,他拉著我的胳膊起來,微微彎腰,牢牢托住我的身體。我將臉趴在他的肩上,緩過來後輕聲說:“這是你的安排嗎?”

“是。”

我笑開,問:“為什麼想到要為我托球?”

“你總是喜歡將自己的事藏起來,隻讓彆人看見自己最好的一麵,所以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退出國家隊。於是我去找了所有你在國家隊的比賽錄像,還問鈴木教練要了訓練賽的視頻。”

啊,其實不想讓他看見那些東西的,太難堪了。

“為了把問題看得更清楚,我還去看了你在新山高校時期的其他比賽。我見過你打球最……嗯,自由,最自由的樣子,所以再看那些錄像,就感覺你被捆住了手腳。”

“可是這不是你的問題。如果有更好的二傳,你的眼前會更開闊。”

“所以,你用你的傳球,想要告訴我,不要懷疑自己。”

“對。我做到了嗎?”

我在飛雄的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個吻,說:“當然。還有,謝謝你,重新給了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