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 1)

[排球]極晝點 江辜月繆 4754 字 2個月前

就地理學而言,陽光的直射點在南北回歸線間移動。九月二十二日秋分,標誌著地球的最北端開始長達半年的極夜。而從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北極圈內終於出現久違的日光。

休假日,我找到鈴木教練,將準備了很久的退隊申請書交給了她。

我看見鈴木教練的神情從驚詫到了然再到不滿,最後剩下平靜。短短一頁紙的文字被她反複看了多遍,在這十分鐘間,我注意到教練的桌子上是新的訓練安排,以及首發隊員的調整。

房間外是呼嘯的冬風、冰冷的建築和匆忙的行人。這棟大廈是日本境內少有的高空建築,從落地窗往外望就是白色的、不摻任何雜質的天空。室內的暖氣吹得我有些發熱,忍不住將外麵的大衣脫了下來搭在胳膊上。其實我可以坐下來,在鈴木教練的辦公桌對麵與她心平氣和地聊一聊,但我不想,也無法做到。

裡約熱內盧的夏天是真正意義上的苦夏。嚴酷的高溫和令人眩暈的日光,還有過於熱情的人民。這些回憶在我的腦海裡盤旋,最後又全部變成同一幕,我攔網失敗、從躍起的半空中跌落下的一幕。以及球網對麵站立著的,居高臨下看著我的須賀治緋。

過於炎熱的夏天對於一個習慣了日本宮城溫和氣候的人來說可不是什麼好的東西。

“想好了嗎?”

我的瞳孔重新聚焦,視線從窗外轉回到鈴木教練身上。

“想好了。我確實不適合在這裡。”我垂下眸,專心盯著自己擱在桌麵上的手指。我想,如果繼續留在這支隊伍,我可能永遠都無法走出那場奧林匹克大賽的陰影,也永遠無法迎來真正的白日。

“有未來的安排嗎?退出國家隊後,你最好也隻能在其他俱樂部聯賽上活躍了。”

鈴木教練的話還是如此鋒利。我輕笑一聲,說:“可是如果我不退出,我連其他聯賽都上不了。”

“……”

我重新抬起眼皮,平靜地看向鈴木教練,又說道:“除了那場比賽以外,退隊還有彆的原因,您應該知道吧?”

“什麼意思?”

“或許您認為我幼稚,但帶領所在隊伍拿下春高和IH兩場大賽全國冠軍的隊長,除了我,應該還沒有第二個。”

我看見鈴木教練的眉頭皺起來,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我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我從不以什麼天才自居,也相信自己從未有過自負行為,”我的身體向書桌的另一頭傾斜,將鈴木教練籠罩在我身體投下的陰影內,直視著她的眼睛,“但我想,我的個人水平應該不存在任何問題。”

“可我依然無法在這個隊伍裡發揮全力,好好打一場比賽。”

鈴木教練站了起來,急促地開口:“難道是其他人……”

我不等她講完,又重新開口,換上最標準的微笑:“與其在這消耗我的時間,我寧願退出。”

我說完就往後退步,最後向她鞠了個躬,說:““感謝您這兩年的栽培。”然後重新穿上外套,向房間外走去。

一樓大廳的自動開合玻璃門緩慢打開,我走出去,抬手看了眼時間。

2016年11月20日,上午9時47分。距上一屆奧林匹克大賽,剛過去四個月。

回到公寓,我終於可以鬆口氣。

2015年畢業時,我和影山飛雄一起收到了來自國家隊的邀約,於是我們都放棄了升學,選擇進入職業球員這條路。哪怕過去這麼久,我都仍然記得那天封閉訓練結束後,我和飛雄幾乎同時說出被選為奧運會首發球員的消息時,兩個人默契的笑聲。

隻是那時我太過自信,忽略了其他人已經對我埋下的不滿,於是最後情緒的爆發,演變成大賽時無可挽回的模樣,讓我再也無法忍受待在那支隊伍。

打開暖氣,洗個熱水澡,換上舒適的睡衣,我將自己蜷縮在沙發的一角,望著樓底下密密麻麻如圓點般的行人和飛速移動的車輛。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密碼鎖被解開的音樂聲,條件反射地轉頭,看見飛雄拉著行李箱推開了大門。他身上是藏藍色的衝鋒衣,被剪短了些許的頭發藏在拉起來的帽簷裡,隔著五六米的距離,我還是感受到了他身上凜冽的寒氣。

飛雄在看見我的那一瞬就笑了起來,眼睛都稍微彎了彎。他重新關上門,一邊換下鞋子一邊問:“為什麼沒有回line?我還想要去接你來著。”

我沒有馬上回話,沉默地看著飛雄。他也注意到什麼,徑直向我走來。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我撲進他的懷裡,輕聲說:“我退隊了,日本國家隊。”

在今天之前,我沒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希望能通過自己做出這個決定。

事關自己的前途發展,我總是害怕外界對我造成影響,尤其是影山飛雄。或許這樣說來有些奇怪,但我心裡再清楚不過,獨獨是他,才能對我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

我感到飛雄抱住我的手臂有一瞬的僵硬,又很快恢複正常。緊接著,他的擁抱更緊了些,問:“發生什麼了?”

而我沉溺在飛雄身上特有的皂香裡,鼻子竟有些發酸。

“我討厭那裡的人,也討厭那支隊伍。”

“那退出就沒有錯。排球不是為誰而打的,重要的是你開心。”

沒有多餘的詢問,也沒有不滿的責備,這個傻子,明明自己把排球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卻還是想讓我遵循內心。

“不怪我嗎?明明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卻這麼輕易就說放棄。”

“為什麼要怪你?隻要你開心,我就支持你的選擇。”

我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蹭到了飛雄的衣服上。將臉埋得更深一些,我有些含糊地問:“怎麼今天這麼會說話了?”

“咳,”飛雄明顯嗆了一下,“隻是想到就說了而已。”

好一會兒,我就這樣抱著影山飛雄,感受著他身上的寒氣逐漸被室內的暖氣和我的體溫消融。如果睜眼,我就能看見頭頂柔和的燈光環繞在我和飛雄周圍,看見對麵附著在玻璃窗上的白色雪花。

恍惚間,我想起去年的春高。

1月,是日本最冷的時候。流行性感冒和濕冷刺骨的千島寒流一起到來,全國高中的排球大賽也進入膠著的總決賽。那是我們在中學階段的最後一次比賽,也是最後一個春天。

新山高校在夏季的IH拿下全國總冠軍,這一次,幾乎整個排球界都將目光放在了我這個隊長身上。

外界總說我時刻能保持冷靜,永遠一副撲克臉,宛如蒞臨球場的“女王”,但其實也隻是我習慣了隱藏情緒,不願讓其他人窺探我的真實想法罷了。到底有多緊張,壓力有多大,隻有我一人知道。

偏偏影山飛雄,能輕而易舉地識破我的偽裝。

訓練結束時,已經接近十點鐘。走出體育館,能看見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地麵上,像一層薄薄的雪水。夜晚的風比白日更猛烈,不斷往我外套的縫隙裡鑽,隨著呼吸吐出的白汽在空中搖搖晃晃上升幾瞬又很快被吹散。

與眾人告彆後,我將半張臉都埋進圍巾裡,全副武裝著往外走。就這樣,我在街邊的一盞路燈下,看見了飛雄的身影。

他倚靠在燈杆上,雙臂環抱在胸前,一雙藍色的眼睛露在寬大的圍巾外麵。

我送的圍巾。

或許是聽見我的腳步聲,飛雄抬起頭,然後笑著朝我揮了揮手。

一瞬間,驚訝、感動一齊湧上我的心頭,竟有些發笑。

“不是讓你先回去嗎?怎麼又來接我了?”

飛雄朝我走過來,握住我的左手,一股熱氣傳遞過來,似乎連風都微弱了幾分。

“我很擔心你,”看見我詫異的眼神,飛雄撇開眼,另一隻手摸了摸耳朵,拉著我徑自往家的方向走,“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你似乎很焦躁。”

儘管有些意外,畢竟我已經儘全力在掩蓋它,但我還是坦率地開口:“緊張是必然的吧?全國大賽馬上開始,現在已經開始有報道在預測冠軍是誰了,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我呢。”

話音剛落,我就感到飛雄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甚至直接十指相扣。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說:“我好像很少有這樣的想法,唯一有的,就是想在場上留下來,哪怕隻是多一秒鐘。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樣的體驗,我不是很明白。”

“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不論結果如何,我都一直陪在你身邊。”

時隔一年,又是影山飛雄拉住了站在深淵邊緣的我。

我環抱住他,輕聲說:“陪我去意大利吧。”

我的邀請說得輕鬆,但要真正動身還是需要做些準備,比如說:歐洲的簽證。

前往巴西參賽的證件全權交由國家隊的工作人員負責,而我從小就習慣了在日本、美國、意大利三個國家間來回轉動,所有事項都有人專職處理,所以在著手準備飛雄的東西時,兩個人一下子都愣了神。

“所以你五年前是怎麼出現在那不勒斯機場找我的?”我窩在沙發裡,俯下身,臉剛好能靠近正坐在地毯上對鋪滿茶幾的文件發愁的影山飛雄。

不出意料地,我看見飛雄的耳廓有些發紅,我突然想到,那或許是他這二十年人生中做過最出格的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解釋:“因為很著急,特意去問了美羽姐該怎麼辦,她就直接打電話給爸媽的助理了。當時他們正好在意大利出差,就安排了專機接我,臨時護照、簽證這些也都是一起弄好了直接給我的。”

我的心情突然大好,在飛雄臉上輕吻一下,又揉了揉他的頭發:“辛苦你了,影山先生。”

飛雄的麵頰也浮上紅暈,但還是沒忘了小聲反駁:“還不是你突然就消失了,每個月隻有幾張空白的明信片,完全不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聽著他的話,我順勢從沙發上滑下來,和他靠在一起,將那些資料拿在自己手裡,說:“那作為對直到今天都仍然十分介意的影山飛雄先生的補償,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剛好這段時間我很空閒。”

退出國家隊的我自然比飛雄要輕鬆許多,雖說現在不是賽季,但職業選手的訓練一日都不能缺席。而我對於未來的職業道路還是一片茫然,乾脆給自己放個小長假。

我歪了歪臉,餘光正好瞥見飛雄的目光彙聚在我臉上,安靜而沉著,沒有疑惑,也沒有憂慮,簡單而純粹。我突然定了定心神,想到他說,他會永遠陪在我身邊。

永遠這個詞太渺茫了,我曾一度很難相信它是否真實。

過去一直認為自己會沿著“排球”這條路永遠走下去,結果還是遇到阻礙,無數次懷疑自己究竟是否正確。

但如果是影山飛雄,我莫名地相信,這句話真的能實現。

“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飛雄問我。

“我的生日,或者你的生日,選一個。”

“你的。”飛雄毫不猶豫。

“那就是一個星期以後哦?”

“我會申請調整假期安排。”我放下手裡的東西,轉過臉對上飛雄,他的神情不變,依舊堅定。

“那你明天又要回去訓練了。”我撇了撇嘴,當自己反應過來時,已經輕輕歎了口氣。

飛雄抓住我的手,將我往他的方向拉了拉,再次摟住我,一時間,充斥我視野的隻有他放大了的臉。我聽見他說:“那來看我訓練吧,以家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