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
宮門緊閉,天空陰沉,光線昏暗,
向來幽靜的慈寧宮,一如既往靜默無聲,宮人大多都在自己的臥房裡休息,
隻有在太後傳喚她們的時候才出來。
太後向來不喜歡太多宮人伺候,此刻她閒適地坐在案前,案上端端擺著的青爐,此刻絲絲縷縷的煙氣正悠悠上浮,
她年紀大了,每逢休息都要靠沉香才能安穩入睡,
突然語氣深沉,
“哀家年紀大了,恐怕護不了春遲多久了……”
青公公在太後身側伺候,聞言俯首躬身拜道:
“太後娘娘吉人天相,必將千歲。”
聽到他這般說,太後歎了一口氣,笑道:
“青麟,哀家若是當真活到千歲,那豈不就成了老妖精了。”
青公公在她身側,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默然。
太後輕笑一聲,難得的和氣,
“你且去和皇後說,既然科考已過,那太子選妃一事也該提上日程。”
青公公彎腰行禮,口中應允,
“是。”
高座之上,她低聲哀歎,終究輕輕拂了拂衣袖,
“春遲,便讓哀家能多護你一日,便多護你一日吧。就當哀家,賠罪了。”
她目光深遠,
宮門深重,宮牆重重,這裡的亭台樓閣、紅牆綠瓦,便鎖住了一個人的一輩子,
她不願讓那人的女兒也被困在這宮牆中,再無自由,
一切的一切,就當贖罪了。
*
車馬轆轆,不一會兒宮門便在眼前,
皇宮的建築比京都其他尋常府邸要高出幾倍有餘,
天空陰沉,光線昏暗,卻襯得皇宮巍峨高大,隱天蔽日,
可若是久久注之,卻讓人喘不上來氣。
“群主請吧。”
顧春遲下了馬車,望著眼前一條長到望不到儘頭的寬闊大道,
在侯公公的催促下,她抬起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這條路的終點——太極殿。
太極殿中,滿是龍涎香氣,
皇帝端坐在王位之上,筆下疾風,
恰在這時,侯公公領著顧春遲行禮拜見,
聽到那聲求見,他收起筆,讓侯公公將人領到偏殿,
等他來到偏殿,見顧春遲仍然佇立著,大略地掃了她一眼,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片刻才問她:
“知道朕今日叫你來有什麼事嗎?”
顧春遲垂眸,搖了搖頭,
“臣女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那皇帝聽此,輕哼一聲,沒好氣道:
“愚鈍?這可還真不見得,你母親那般聰穎,你作為她的女兒,又豈會差。”
見她依舊一言不發,皇帝眼神陰沉,
“你可知你母親當年在朝堂是什麼職位?”
配合著偏殿的陰沉氣息,皇帝麵上的陰暗此時才顯露出來。
顧春遲抬起眼皮,麵上依舊淡然,不卑不亢道:
“臣女早些年間聽聞,母親多年前在朝堂身擔帝師一職。”
“你母親當年如此風光,你可願再現你母親的風采?!”
帝王的猜忌從來不會停歇,便是這職位是他想要強加在彆人身上,他的猜忌打量的眼神仍然在顧春遲身上。
“臣女任憑陛下吩咐。”
顧春遲低頭,溫聲道。
“聖旨不日便會下達,便讓朕看看,你能不能擔得起這個職位吧。”
皇帝居高臨下,滿眼的冷漠,似是打量,似是探究,
片刻後,他又道,
“雖說先帝曾許你不必行跪拜之禮,但如今,你既然做了朝臣,便是朕的臣子,見到朕,應當跪拜。”
顧春遲深吸一口氣,便是麵上再怎麼不滿,但還是謙卑朝他行跪拜禮,
“臣女……臣遵旨。”
皇帝並不在意她的態度,他在意的隻是自己身為帝王的威嚴,
他隨意擺了擺手,
“你先退下吧,明日準時上朝。”
“是。”
顧春遲行禮後,緩緩退下。
*
顧懸帶著北境的信向顧春遲回稟時,她正隻身一人於寥寥燭火中端坐在書案前,
案上攤開的書卻是許久也未曾翻頁,
因著數個時辰前剛從宮中出來,她此刻的心情並不是很美妙,隻一身單薄素色長衫坐立於寥寥火光中,
孤獨寂寥。
雖說正值春時,可終究夜深露寒,
她孑然一身,身姿單薄,在這一方寸的火光中更顯得孱弱。
顧懸神色肅然,打破了這一方的寧靜,
“大小姐。”
聽到他的聲音,顧春遲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她緩緩抬眼,
“回來了?”
“嗯,”
他沉默半晌,又道,
“將軍讓我帶來一封信,還有小姐您要的兵符。”
他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封書信和一塊兵符,恭敬地遞給顧春遲。
顧春遲接過,卻沒有立即打開,隻是放在書案上,
恰在這時,冷風從未合上的窗戶中灌進來,
她沒忍住低咳一聲。
聽到她的低咳,因為習武耳力俱佳的沈迎邁著腳步聲,徑直推開房門,
下一秒,一件帶有暖意的披風突然間就披上了顧春遲的肩膀上,
“夜間風大,你怎麼穿的那麼單薄?!”
沈迎的話雖然帶有些許指責,但她還是輕柔地給顧春遲披上了披風。
靜默了不知多久,顧春遲望著那閃爍的燭火,忽然開了口:
“明日,我便正式踏入朝堂,我們的行動便可以正式開始了。”
沈迎沒接話,可她眼中的興奮作不得假,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她可等了很久很久,
顧懸同樣,也是一臉的興奮與凝重。
可顧春遲卻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蠟燭發生霹靂的響聲,
她才抬頭看向顧懸,淺笑著低聲道:
“我依稀記得,前不久你買來的酒還剩下幾壺。”
“是,好像還剩四五壺吧,”
顧懸猜不透她的意圖,語氣有些猶豫遲疑,
“小姐您要喝嗎……”
“嗯。”
顧春遲神色懨懨,顯然不想多說。
兩人知道她這會兒心情不好,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但還是掩下擔憂的神色,將她要的酒取了幾壺過來。
兩個人把酒放在書案上,還貼心地備了酒樽,便默契地退下,將這個空間留給她一個人。
當書房隻留下自己一個人,顧春遲臉上的笑意才淡了下去,
她坐在椅子上,垂首低眸,順手拿起桌子上的酒壺,倒進酒樽,
就這樣一杯一杯地喝著。
雖然她早就知道,皇帝是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會借她的手鏟除朝中他想要拉下的官員,
可她始終沒有想到,那皇帝竟然會封她為帝師。
帝師啊……
這是她阿娘生前的職位。
離宮前,侯公公將一個匣子交給自己,裡麵是屬於帝師的腰牌,是她阿娘生前先帝親賜,
如今卻到了她的手裡。
但此刻,除去這些,她隻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人死死攥住,疼得入骨,
她阿娘亡故後,留下的東西並不多,
她甚至連睹物思人都尋不到媒介。
阿娘,我好想你啊,
阿娘,春遲好想你和阿兄啊,
阿娘……
她阿娘是世間最好的阿娘,可她卻不在了。
*
是夜,
涼月殿,
滿殿的燈火將宮殿映襯得愈發亮堂,處處透露著奢華,
來往宮女皆是步履重重,手中捧著的是錦衣華服,珠玉寶石,
這位新封妃的娘娘,倒也頗得恩寵,陛下時不時送些賞賜過來。
一雙白皙修長的手緩緩伸向桌案上的那盞白玉瓷杯,
茶水尚且沸騰著熱氣,
那人倒也沒著急喝,隻是輕輕吹了吹,低頭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突然緩緩開口問:
“你說陛下今日早朝說要封北安郡主為帝師?!”
“是!”
那宮女語氣中有些不滿和怨恨,
“娘娘要我說呀,這郡主的父親害得您和親昭國,他女兒倒是沾了這個光,又是被封郡主風華絕代,又是被封帝師權傾朝野,反而可憐了您呐!”
梁戲言聞言,抬起眼眸看向她,微微蹙眉:
“你也這麼認為嗎?”
那宮女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頓了頓,卻是小聲嘟囔著:
“可是……分明就是啊。”
梁戲言放下手中的茶杯,她低眉,斂起神色,
半晌才幽幽開口:
“說實話,本宮倒還想感謝她,至少來到昭國,要比我們在梁國更舒服、更自在,不是嗎,雲朵?”
雲朵聞言,一愣,她低下頭,有些遲疑道:
“可話雖如此,娘娘,你難道就不懷念故國嗎?”
梁戲言不由得嗤笑道:
“那樣的故國有什麼好留戀的,倒還不如在這裡,至少榮華富貴在手,也不會擔憂被人欺負。”
想她從前在梁國的那些日子,可謂是恥辱。
身為一國公主,直到及笄,連名字也沒有,
若非需要有人和親,她那個好父皇啊,怕是到死也不會想起還有她這麼個女兒,
就連名字,
梁戲言,
也是隨意定下的。
更何況,她的生母也因幫助她逃離梁國,被活活打死了。
雲朵似乎是想起自己從前在梁國的那些日子,此刻也忍不住感慨,
“娘娘說的沒錯,至少在這裡,我們不會被人欺負,至少我們衣食無憂,還能享儘榮華富貴。”
梁戲言看了看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叮囑她:
“日後若是要見到她,一定要恭敬些,不要和她為敵。”
“是,娘娘。”
雲朵點了點頭,可還是有些不解,問道:
“可是娘娘,她不過就是一個郡主,雖說被陛下封了帝師,可終歸不過是一個女子,為何要對她恭敬些?”
為何要對顧春遲恭敬?
其實梁戲言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總覺得顧春遲絕不會是那般甘居人下的性子,
總歸,
和她交好,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
“可是……”
雲朵遲疑,似乎想起那件事,欲言又止。
梁戲言察覺到,問她: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這裡就我們二人。”
雲朵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確保隻有她們二人,才放心地低聲說:
“可是陛下在您體內下的毒……”
她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梁國的陛下,是她梁戲言的父皇,
聞言,梁戲言垂眸,片刻後才抬首,語氣有些嗤笑:
“他們不過是想要昭國的消息,我們照常傳過去,這和接近顧春遲並不衝突。”
“可是,”
雲朵道出另一種結果,
“若是陛下需要她的消息呢……”
梁戲言幽幽開口:
“那便半真半假。”
雲朵麵露震驚地看著她,似乎是覺得這樣的話竟然能從那個一向膽小懦弱不受寵的公主口中說出,
察覺到雲朵的震驚,她麵色卻平靜地宛若一潭死水,
“從前勢小力薄,本宮一昧忍讓,得到的卻是變本加厲的侮辱;可現在不一樣,現在除了體內的毒尚且受製於他們,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彆的資格利用本宮!”
梁戲言眼中透露的眼神是無儘的冷漠,
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從前弱小,無力反抗,隻能為人刀俎,受儘屈辱。
可現在,有一絲反抗的生機,她都想好好把握,
不管是什麼樣的結局,隻要她反抗了,再苦再痛的後果她也願承擔,
倘若一味的懦弱,那麼被羞辱,也隻能道一句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