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雲霧散儘,晨日當空,
層層紗帳中傳來細呐如蚊的聲音,
“顧晗,什麼時辰了?”
顧晗本安靜地候在紗帳後,此刻聞言上前低聲說:
“大小姐,剛剛卯時三刻,可要再睡一會兒?”
顧春遲輕輕拉開簾帳,撐坐起來,
“不用了,還是洗漱吧。”
顧晗一如往日,將紗帳挽起來,低身上前。
忽而卻聽一清脆的女聲從門外響起,
“春遲醒了?”
原是沈迎。
她毫不客氣地坐在顧春遲的床邊,另兩人卻是熟視無睹,儼然一副早早習慣的樣子。
“春遲,你說的果然沒錯,南宜公主果然派人送來了拜帖。”
沈迎坐定之後一副慵懶的樣子,伸了伸懶腰。
“你若是沒睡好,為何不多睡一會兒?”
顧春遲看她有些困倦的模樣,好奇問道。
沈迎擺了擺手,毫不在意,
“無妨無妨。”
見她這般,顧春遲無奈,也不強求,索性隨她去。
*
“郡主,到了。”
公主府門前候著的仆人聞聲上前接過馬夫手裡的韁繩,
顧晗上前伸手去扶從馬車上緩緩而下的顧春遲。
她在顧晗的攙扶下行至公主府內,沈迎緊隨其後,儼然一副護衛的模樣。
在剛剛踏入公主府的那一刻,入目的背影與記憶中似曾相識的某個身影重疊,
那人轉身,仍然笑著喚她:
“小春遲……”
顧春遲聞言,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小春遲,
這個稱呼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這般喚她了,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十年前吧,時間過去的太久,已經是恍若隔世,記不大清了。
蕭南言見她怔愣,話裡皆是擔憂和掛念:
“春遲……”
顧春遲還未開口,便知道自己的聲音極具嘶啞,
她輕輕咳了一聲,努力掩飾自己聲音的不對勁,
微微行禮,低聲道:
“臣女見過南宜公主。”
聽到她這般客氣又生疏地喚自己南宜公主,蕭南言知道她心裡還是有些怨言,
側臉輕輕拭去眼尾的淚,低頭歎息: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是還怨我的。”
顧春遲垂眸,苦澀地搖了搖頭:
“臣女不敢。”
蕭南言低頭,調整自己的情緒,帶著她來到內堂,命府上侍女安排坐席,
輕聲道:
“春遲,坐吧。”
十年未見,相對而坐,卻是無言。
片刻後,蕭南言打破了沉默,憂心關切道:
“春遲,你來的京都的這些日子可還適應?”
“我先前忙著府內事務,還未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怨恨我。”
顧春遲輕輕搖了搖頭,
“公主事務繁忙,臣女曉得,並不敢怨恨殿下。”
蕭南言苦笑地搖了搖頭,
“你從前都是喚我南言姐姐的,怎的如今反而客氣地喚我公主?”
顧春遲眉頭輕蹙,半晌才開口解釋:
“幼時不懂事,還望殿下莫怪。”
見她依舊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蕭南言卻隻覺得世事變幻莫測,從前藏不住情緒的小姑娘,這也能這般冷靜沉著,
她歎了一口氣,卻又提起自己那遠嫁草原的長姐,
“長姐和親前寫了封信,想要寄去北境給你,卻被父皇攔下,她無奈,隻得把信給我,叮囑我若是遇到你,一定要親手交給你。”
說罷,她又讓侍女將那個匣子拿來,遞給顧春遲,
“雖說已經過了十年,可我重金求聘,信依舊是當年的模樣。”
顧春遲接過那匣子,眸光低垂,
這是她等了十年的信,
“多謝殿下。”
過了片刻,蕭南言斟酌一二才開口:
“春遲,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春遲抬首,見她眼中的慎重和悲傷,擺了擺手,示意顧晗和沈迎回避,
蕭南言同樣讓府內的侍女回避,
侍女躬身退下後貼心地把門合上。
整間屋子隻有她們兩人。
*
沈迎和顧晗坐在公主府院中的涼亭上,
無所事事。
“唉,好生無聊啊。”
說著,她又開始打量著公主府的陳設,
亭台樓閣,假山清泉,
止不住地感慨道:
“不愧是公主,府上果真奢華。”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才被由內打開,
沈迎回頭,卻見顧春遲眸中帶有少許笑意,心下知曉,她們聊的不錯。
恰在這時,
一位五六歲的女童歡笑著撲進蕭南言的懷中,
她這動作太快了,蕭南言還沒來得及反應,懷中便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那娃娃嬉笑著,揚起小臉甜甜地喚:
“阿娘,今日你答應過我的,說會陪我放紙鳶。”
說著,那小姑娘便拉起蕭南言的衣袖,催促著,
“阿娘,陪我放紙鳶嘛……”
“她生性調皮,還望春遲見諒。”
蕭南言不好意思地衝顧春遲笑了笑,然後半蹲下來,向那小姑娘解釋道:
“清凝聽話,阿娘這裡有客人,待阿娘空閒之後定然陪你放紙鳶好嗎?”
那小姑娘聞言,這才側過身子,看了看顧春遲,
她定定地看了顧春遲許久,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了顧春遲的腿,
仰頭誇她:
“這位姐姐好生漂亮。”
蕭南言欲哭無淚,自家女兒這花癡的習慣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呀。
她上前將女兒拉開,解釋道:
“她不是姐姐,她是阿娘的妹妹,你該叫什麼呀?”
那小姑娘思索片刻,然後揚起小臉脆生生喊她:
“小姨,是小姨。”
顧春遲忍不住笑了笑,俯身摸了摸她的腦袋,
“小姨今日來的匆忙,沒來得及準備禮物,過幾天讓人給你送過來可好?”
“好,謝謝小姨!”
小姑娘點了點頭,卻又說道,
“小姨,你笑起來更好看。”
蕭南言無奈,讓侍女將自家女兒帶下去,才解釋道:
“這孩子生來調皮,還望你不要記掛於心。”
顧春遲搖了搖頭,
“她很活潑,也很可愛,我很喜歡她。”
蕭南言卻是垂眸,扯了扯嘴角,語氣中滿是寂寥,
“自從長姐被迫和親匈奴,母妃擔憂我也會落得和長姐一樣和親的下場,早早就安排為我選駙馬,”
她頓了頓,苦笑,
“父皇得知母妃在為我選駙馬,他又想防止皇後母家權力過大,想要平衡朝堂間官員的勢力,便將丞相嫡長孫許給我做駙馬。”
蕭南言說罷,長歎一口氣,又道:
“倒是可憐鬆青本滿腔抱負,一心為民,卻隻落得個駙馬都尉的職位。”
顧春遲皺眉,試探道:
“駙馬他是否對你有怨言?!”
聞言,蕭南言卻是愣了半晌,腦海中那道如竹如青的身影愈發清晰,
怨言是有的吧,丞相嫡長孫,家世顯赫,溫柔內斂,智計過人,
本該是仕途平穩,直步青雲,
可如今做了駙馬,仕途卻是艱辛。
可他並不怨恨自己,他知道自己也是被逼無奈,和他同樣沒有選擇的餘地,
可是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嫁給楊鬆青對她而言,算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了,
成親多年,雖說比不上尋常夫妻般恩愛有加,倒也可以說得上是相敬如賓。
於是蕭南言笑著仰起頭,看向麵前的顧春遲,
“春遲,他很好,待我也很好。”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但這種結局,對我而言,已經很好很好了。”
“春遲,我很羨慕你,你阿娘從前向先帝和太後求了旨意,許你婚嫁自由。”
“我雖貴為公主,可一生被困於宮牆,再難尋覓自由。”
“春遲,我和長姐一樣,希望你自由,你是錚錚明月骨,定然不會和我們一樣。”
她的話音落在寂靜院落中,逐漸四散消失,再無蹤跡,
空氣中仍然彌漫著花香,可顧春遲好像忽然間看不見蕭南言的麵容,
她突然想到,十年前蕭南言說想要仗劍行走天涯,可終究還是被公主這個身份桎梏。
正逢此時,腳步聲一上一下,慢慢而起,
顧春遲抬眼望去,一個未曾見過的男子赫然出現在眼前,
他眉眼修長舒朗,身姿挺拔,豐神俊朗,
應是剛剛下朝歸家,一身深緋色官服襯得他氣勢凜然。
府上的侍衛婢女朝他躬身行禮,言語恭敬:
“見過駙馬爺。”
顧春遲這次恍然驚覺原來眼前這人就是丞相嫡長孫楊鬆青,
也是,
她阿兄的好友……
蕭南言見自家夫婿下朝歸來,臉上的笑意愈發燦爛,
她上前,站立在楊鬆青身側,喚道:
“鬆青下朝了?”
楊鬆青溫潤一笑:
“是,不過剛剛下朝,記得你喜雨露閣的栗子糕,給你帶了些回來。”
蕭南言接過他手上的糕點,轉身遞給一旁服侍的侍女,拉著他帶到顧春遲跟前,
介紹道:“這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是陸夫人的女兒顧春遲。”
顧春遲微微屈膝,朝他行了個禮,卻叫他不免一愣,
楊鬆青輕咳一聲,隔空扶她,
“郡主不必如此客氣。”
“郡主,”
顧春遲循聲望去,卻見沈迎在涼亭處抱臂,朝她喊道,
“郡主,我們該走了。”
顧春遲聞言點了點頭,抬眼看了看蕭南言,
嘴唇輕抿,
半晌才喚她:
“南言姐姐,今日我先回去了,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蕭南言聽她重新喚了自己姐姐,眸中含淚,聲音顫抖:
“春遲……”
顧春遲分明眸中也帶淚,為了掩飾,朝她們夫婦二人微微行禮後,徑直告退。
沈迎顧晗默聲跟隨,
可行至公主府門前,顧春遲沒忍住回了頭,
見楊鬆青輕聲安慰著蕭南言,心下安定,
知曉她過得不錯,才放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