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考(1 / 1)

天光初透,微風拂麵,些許凋樹上夾帶的霧凇反過東方的早霞,照得整個皇宮像是處於晴光曠海之中。

鐘鼓樓的報時聲昭示皇宮中的人進入了新的一天,而趕著鐘聲回來的林懷瑾顯然沒睡多久,就被太監叫著,趕早去了太子殿前,等候同對方一起用膳。

實話說,比起吃飯,林懷瑾現在更想補個覺。

在太子麵前,他試圖讓自己稍微打起點精神,但對方盯著自己,仔細打量了兩眼,就淡淡開口道:“林卿,你昨夜可曾睡好?”

這麼明顯嗎?

林懷謹斟酌回答:“微臣切慕宮中繁華,心中敬畏難平,一時又不大睡得習慣,因此未有深眠。”

從字麵意思講,床睡不習慣是可以理解的正當原因。如果隻是單純問一句,這個理由足夠交代清楚了。太子願意就此打住,是最好不過的。

但如果再深一層,您願意理解成我被您昨天晚上那幾句話嚇得沒睡好,也不是不行。

果然,太子對這個問題就此打住了,兩個人麵對而坐,安安靜靜地等待下人上菜。

他們現在吃的是早點,而非早膳。早點可以理解成皇帝同皇子的加餐,是按著自己通常的喜好送上來的,至於例分和皇帝一樣,都是七個菜,三種糕點,三種粥和米飯。

這十多樣菜品一兩個人是吃不完的,甚至於有的菜可能一口不動,隻等涼了後,給下人吃的。

林懷謹對七道主菜興趣不大,隻跟著太子後,亦步亦趨地夾菜,以避免禮數出錯。然而,當林懷謹嘗過次中序上那道點著山楂汁的奶糕時,他愣了一下。

這道奶糕的質地相當糯軟,醇而不甜,絲絲縷縷,直沁心脾。讓他想起了江南的奶凍桂花糕,但是這個更像是麵點,一口下去,山楂的酸味與煉奶的甜味交織在一起,酸中有甜,甜中帶酸,咽下後仍是唇齒餘香。

想再吃一塊。

林懷謹下意識看向太子,見對方大抵已經放下筷子,猶疑片刻,還是沒有多夾糕點,隻是抿了口茶水,聽見對方突然問:“林卿在殿上的詩是現想的嗎?”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問題?

林懷瑾斟酌了一下答:“思路是在殿試是就有的,不過具體的詞確實是對景所想。”

他見太子順勢問:“既然如此,你對著這宮殿可再來一篇頌詞?”

這個……非要這個時候嗎?他昨晚沒睡好,哪怕不算昏昏沉沉,腦袋也是還有點疼……

林懷謹抿唇,他腦內諸多思緒閃過,麵上隻是不動聲色地將手中杯盞放下,直接開口道:“臣聞鵬霄上廓,瓊都開紫帝之庭;鼇紀下清,珍野辟黃靈之館。兼山配極,照鸞闕於霞標;薦水涵元,湛驪宮於霧壑。而中皇太子承雲紫座,翊八柱於乾維;湛粹青衢,揖三樞於地戶。黃離踵曜,太陽分銑樹之輝;蒼震薦音,少海控銀河之色。”

太子當場愣住了。

林懷謹微笑著點頭行禮:“這是王子安的乾元殿頌,不是臣寫的。但臣一聽頌詞,就不禁想起了這千古名篇,過誦一遍,發現饒是如此華麗的語言,竟是仍然難比殿下的東宮輝煌。”

說完,林懷謹便不再吭聲,隻是眼眸垂下,等太子表態,半晌後聽對方慢吞吞地說:“我隻知道滕王閣序。沒聽過這篇賦,你給我講講。”

“既然如此,臣就獻醜了。”林懷謹說,“滕王閣序雖是求取上路,但王子安少年並非以此成名,他十六歲為官,同年唐皇於宮中建成一座乾元殿,王子安聞之,便奉上一章《乾元殿頌》,一舉撼動京城——這才是他真正的成名之賦。而滕王閣序,乃是他人生最低穀時,為求變的最後一搏。”

“他成了嗎?”

“他成功了,但是唐皇為此賦撼動,令詔招他還朝時,他已溺水身亡。”林懷謹平靜說,“那年他二十六歲——天才到底早夭。”

太子沉默,他半晌後說:“若是如此,林卿引得這典故倒是不合適了。我資質不足,少見林卿這樣如此驚才豔豔的角色。”

林懷謹並不在意,隻是笑著說:“若是改了典故,那便是引不得殿下側目了——至於後者,太子可願聽臣真心一言。”

“你說。”

“實不相瞞,臣從小到大,從未覺得自己是天才,這並非妄言,而是臣見過真正的天才,知道在對方身邊那種複雜的感覺是什麼。”

林懷謹說著,他停頓了一下,猶疑道:“臣雖然是家中長子,但卻並非是最優秀的那個——她才華勝過臣,我們當年讀書時,為了照護臣的進度,她多讀一本書。若是同來殿試,臣必定是要向她求饒的。”

太子沒理解:“那為什麼他不來和你一起考?”

“…因為她考不了,她這輩子都考不了。”林懷謹抿唇,他聲音有點沙啞,“她是我妹妹。”

林懷謹這話讓太子瞬間愣了一下。他聽見林懷謹柔聲平淡說:“荀子有言: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而所問君者,治之本也。夫君者,民眾之所係命也,國家之所仰也。”

“殿下位處東宮,所兼之重責,就是多少才華也比不了的。就算臣能作詩賦百篇,也亦隻為求您一句金口玉言而證其名。”

至於中間的多少酸楚,就不是一兩句引言能說明白的了。

大概是這兩天確實有點思慮過重,林懷謹感覺先前的頭疼隱隱有擴散的征兆,先前吃下的早餐留在腸胃有點想吐。

他見太子沒有立刻回話,大抵是在琢磨他剛才說的那句話,便也不多說什麼,隻是調整氣息,緩和一下神經,思量著如果對方要是沒有想多問的,那是不是就該開溜了。

而且在開溜前……

“閉目成誦,過目為詩,我為何先前沒有聽過林卿的才名?”

好問題。

林懷瑾慢吞吞地開口:“嗯…臣先前處江南,居於深宅陪伴父母及妹妹更多,去歲才剛入京。而入京中亦是未有多做應酬。”

他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來了這麼久,京中的名士倒是真未見過幾個。”老實說,他確實該反思一下,這個外交其實不太合格。

太子問:“你是說賈府那個銜玉而生的公子?”

“……”這個還真見過。

“臣倒不覺得他是什麼名士……”林懷謹深吸氣,他說,“父母所賜乃先天之性,自身所學乃後天之偽,無偽則性不能自美。身懷重寶而不能勉者,更弗如常人。更何況,在當朝天子麵前顯露這些意象,實為不敬。”

林懷謹確實覺得賈寶玉銜玉而生這件事情也太張揚了——天生異象一直是皇家的專屬,這種顯示自己出身不凡的話在家裡說說就算了,怎麼全世界都好像知道賈府有個公子銜玉而生。

但他也不算賈家人。再兼得和賈寶玉真的不熟,隻能說隨便吧,他不打算管。

相比之下,林懷謹對那個剛才吃到的奶糕更惦記:“臨行之前,臣有一事相求殿下。”

“你說。”林懷謹開口時,太子在心裡也盤了一遍對方可能說什麼,覺得隻要是不過分的都可以接受。

但不想林懷謹有點猶疑地磨蹭了一下,開口問:“臣想知道那剛才送上來的奶糕是如何做的,學個方子。”帶回去做給我妹妹嘗嘗。這麼好吃的東西,她不能吃不到。

很顯然,太子剛才想的一大串開口思路都沒用上,他愣是停了半秒去反應林懷謹說了什麼話,這才回過神說:“……去把小廚房裡,做這道白糕的廚子叫過來。”

……

林懷謹再三同廚子確認了一遍自己背的方子有沒有問題後,就滿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廂房裡。

一等回到房間,他整個人當場就倒在了床上,恨不得直接一覺睡到下午——但是不行。他在床上躺了一盞茶的時間,就磨磨蹭蹭地再次起來,去向太監詢問聖上的意見。

他現在能不能出宮了?

太監問了一轉,送過來的回複是:可以,但是來都來了,那正好去文淵閣順帶記錄報備一下,等下次林懷謹再進宮時,就要正經上任了。

這個一般是對內務府報備的,但是東宮伴讀屬於東宮官職。所以要在東宮對應著再報備一次——即名義上附靠東宮,但實際上儲藏著皇宮內諸多典籍,並彙總宮中一係列變動事項,編纂記錄的文淵閣。

林懷謹是第一次來這種要地,因此仍然保持著相當謹慎的態度,聽著牽引的太監同宮中史官話語,一步步去做。隻做完後,看著史官翻開一本本名錄,從其中尋找記載東宮官員的副頁,把林懷謹的名字列入其中。

為了保證不出問題,史官謄寫名字時,須得林懷謹本人在場。

這個過程本來把林懷謹看得有點昏昏欲睡,直到他隨便一瞥,竟是從史官先前翻找過的一本薄冊中恰巧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賈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