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1 / 1)

太上皇說出這句話時,語氣是欣慰的。但很顯然,對於林懷謹而言,太上皇的話在不甚明亮又陰冷的深夜裡格外刺耳,仿佛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寒意。

他臉上的微笑差點沒能繃住。但黑夜並非隻掩蓋了對方的行蹤,林懷謹很快鎮定下來,語氣平靜地問道:“太上的意思是……”

林懷謹做好了聽著任何事情的準備。卻不想太上皇聽聞後,仍是一副慈祥的表情:“你覺得我要害你的養父,是嗎?”

林懷謹沒有立刻回答,心中思緒翻湧。他知道太上皇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話題,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斟酌著該如何回應,卻聽到太上皇繼續說道:“你既然被林如海寄養在賈家,那可曾聽說過京中的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升官一事?”

林懷謹點了點頭:“略有耳聞。”這個確實聽過。

太上皇微微一笑。林懷謹從對方緩慢慈藹的話語中,隱約聽出了些許輕蔑:“新朝初立,邊防重任壓在肩頭,有權勢的武將大多隨邊駐紮。而王家,是最早投靠新皇帝的一族。”

說著,太上皇頓了頓,而就是這一頓,讓林懷謹確定他剛才的感覺是對的:“漠北兵重,新皇帝若想穩住北疆,自然需要信得過的武將。王家來投,正是個千金買馬骨的好時機,因此新皇帝破格提拔了他們。”

這確實能解釋京中近來的動靜……但這和江南,和林如海有什麼關係?

林懷謹斟酌,他又想起了這次童子舉來的那些大臣之子,隱隱猜到了太上皇的言外之意。但既然太上皇話沒說完,那他依舊保持沉默,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卻不想太上皇見他不動聲色,一轉話鋒:“我猜你在想,既然是新朝換政,那就不隻是武將來投,亦應有文臣示好,對嗎?”

既然被點名了,林懷謹也不掩蓋,低頭回答:“是,我在想,您同我養父令我去試童子舉,可是想以之向新皇證明我養父轉投效忠之意?”

把獨子送去京中選舉,留住東宮,這相當於交壓質子,確是投誠最好的法子之一。

林懷謹最多隻能想到這裡了。再多的,信息不夠。

他見太上皇點頭,鬆了口氣,本以為自己想對了。卻不想對方含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能想到這一半,已是天資卓絕。新皇曾給林如海的禦信中確實側旁提及過此事。”

“倒不需要選入宮,太子伴讀隻需一位,但是餘下亦有世子等旁支也會挑選伴讀。你是林如海名義去的獨子,若是送過來京中,無論處誰家,隻要是天子眼下,有這份意思,重量就是不輕的。但林如海想不到的是,以他當下的位置,隻你這一份投誠狀,是不夠的。”

……還有彆的?

林懷謹指尖收攏,聽太上皇幽幽說:“漠北為何兵重?乃因為外患未儘。他擔憂義忠王,東安王仿他篡變,將這漠北兵將一動,那本就蠢蠢欲動的外敵如今更是按捺不住,小股兵馬長驅一進,竟是如入無人之處。而一旦叫那群蠻荒之民嘗了甜頭,那就未有能安定之日。”

漠北兵重,必是因為有邊要守。他確實至少應該要想到這環的……但如果從這環向下去推。

“既是嘗到了甜頭,便是攢兵動馬。正是這兩年,邊境局勢驟然緊張,已是到了弦上,讓新皇帝不得不派兵平亂——你能想到什麼?”

太上皇看著林懷謹,他有意想試試林懷謹的政治天賦,便放對方自己去思考一遍這前後的邏輯,卻見林懷謹的才思確實卓絕,甚至未著停頓,便慢吞吞地說:“出征…需要一筆龐大的糧草錢,是多少?”

如果從政治角色的角度來看,這個年幼的孩子現下唯一的問題是他的話不太穩定,儘管想藏,但自己的個人情緒仍是呼之欲出。

“兩百萬。”這個數隻有江南有。

林懷謹聽到這裡,心中的忐忑念頭到底是沉了。他深吸氣,抬起頭,目光直視太上皇詢問:“您是說,我父親……?”

太上皇微微頷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是投誠狀。江南雖遠離朝堂,卻是朝廷的財賦重地。前者意味著朝廷不會輕易換人,後者意味著朝廷不能坐視不管。這兩百萬,光靠稅收是抽不來的,所以新皇帝是在問你父親,是否能交一份名單。”

按著慣例,這名單是先列富商,再列豪族。

但細算來,金陵的富商同豪族有哪些?

基本上半個朝廷的重臣都和江南有一定關係。

林懷謹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新帝確實需要錢,但他同時也想向林如海要一份“投名狀”,要的投名狀是他徹底斷絕與舊勢力的聯係,成為新皇帝的孤臣。

這是相當於是不管林如海死活啊。

林懷瑾沉默,心中思緒萬千。太上皇見他神色凝重,便慢悠悠地說道:“你在想,林如海投了之後,能不能活下來?”

說到這裡,太上皇輕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冷意,“他就算如何登高,到底是我的兒子,他這個人做事,從不打算留下任何隱患。”

太上皇話音落下,林懷謹仍是沉默不言。對方的話如同一把利刃,直刺他的心底。林懷謹知道,太上皇這是在提醒他,新皇帝不會輕易放過任何可能威脅到他統治的人,即便是林如海這樣的重臣。

但他多少有懷疑另一件事情。

對方的話有幾成真,幾成假?

林懷謹相信太上皇說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但凡事最怕九真一假。

林如海如果真的投了那麼重的投名狀,林懷謹不認為新皇還會對林家動手——他父親確實有跳船的機會,但問題在於,他不能是這個尷尬的身份。

林懷謹想明白這件事情後,深深歎了口氣。他知道林如海因為自己沒有選擇,但又做不了什麼,便把隻挪開目光,落在花園中的梅花上。看著月光半吞夜色,隻朦朧著留下幾處不甚清晰的輪廓,罩住梅花在寒風中微微搖曳,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他看了有兩三刻呼吸的時間,便向太上皇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試探:“太上需要我同我養父做什麼?”

太上皇說:“我要你當太子。要你父親以這兩百萬兩銀子的任務惑住朝中幾個文臣貴臣不動。”

林懷謹聞言,整個人愣住,腦內原本的猜測和思考幾度動蕩,終於明白了太上皇的一半意圖。

他下意識問:“您是早就為此有所想法,才把我交給林如海的?”

太上皇並不否定:“不完全。你要離開京城,最好能托給個文官,而這遠京,可信又有一定影響的文官中,當屬你養父林如海最貴,留他想來用處最大。但至於具體的時機,等就是了。”

“那所謂‘我當太子’又是怎麼一回事?”林懷謹有一定猜測,但是他現在真不太敢想。

他想聽太上皇說,對方知道他的心思,也不隱瞞,平淡說:“你覺得太子能留嗎?——祖父更親,還是父親更親?”

……果然。是怕太子再出像是他這樣的端倪,順手一起宰了。

退一萬步講,哪怕是太子老老實實,不出端倪,誰也難保對方在登基後,不會給自己的父親再翻一案,把如今的太上皇留個糟糕的身後名。

林懷謹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真是好事猜不中,壞事一算一個準。

但這想法終歸是不能在太上皇麵前表現出來的,因此他隻作安安靜靜的乖巧模樣,望著對方,繼續傾聽太上皇的話:“我既是已經這個年紀,未來再添子嗣料是希望不大。而悉數脈絡,至你父親同你這兩代時,到底是枝葉不勝。”

林懷謹此時已經理順了宮廷內的大部分情況。雖然還有七零八碎,像是太子所說的已故兄長之類的細節,但到底心裡有了個想法,知道該做什麼。

雖然他後半個晚上沒睡,整個神經繃得比白日還緊,現在腦袋多少有點昏昏沉沉,但到底不是對局麵一無所知了。

他隻同太上皇剩下一個問題:“…您會保林家的,對嗎?”

不能兔死狗烹,這算是林懷謹的底線。他不覺得這是個難事,但他需要太上皇一個承諾。

太上皇肯定:“若我成功,林家當享不儘富貴。”

林懷謹終於鬆了口氣。他同太上皇想最後說些什麼寒暄的柔和話語。但就在這時,遠處的鐘鼓樓傳來一聲鐘響,打破了夜的沉寂。林懷謹目光眺過亭子,才看見那遠方的天邊竟是已泛一絲魚白,似隱約有破曉的曙光灑在花園中,映照在梅花上,顯得格外清冷。

而替他倆守了一夜哨崗的蘇公公走上前來,恭敬地說道:“林公子,該回去了。”

見狀,林懷謹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梅花上,伸手折下唯一一枝明處的梅花,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某種無形的決心。

他轉身對蘇公公說道:“蘇公公若是今日有時間,請把這支梅花給我妹妹,同她說一聲,我在宮中的一切順利,隻願她不要憂心。”

蘇公公點了點頭,恭敬地應下。

林懷謹交過手中的梅花,放在亭子上,便同對方一並離開了花園。此時天邊的曙光漸漸明亮,但林懷謹確實沒心思觀賞院子裡的風景。

他得思考他等會怎麼去赴小太子的早宴……儘管太上皇說,太子的事情不用他去多管,但林懷瑾回來後,仍是坐在床畔深深歎了口氣。

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對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