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信如晤(1 / 1)

雖然不確定太子對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但離開正殿後,林懷瑾在回去路上思忖了一遍自己的行為,然後確定至少他儘力了。

無論太子心裡怎麼想的,至少在禮節上,林懷謹挑不出什麼太大的毛病。

東宮並不是一棟單獨的宮殿,而是一個建築群,與皇宮的關係類似於一個大四合院中半嵌套的小四合院。這個‘小四合院’中立著三道門,門內也有不少殿宇樓閣,甚至中間的回廊曲徑還連著內朝的一處小花園。

林懷瑾所在的西側廂房靠著花園較近,向南就是儲藏典籍的文淵閣和太子進學的文華殿,這兩者都算是東宮的要處,因此一般情況下,林懷謹隻能在自己的房間中呆著,旁邊處處都是需要謹慎對待的雷區。

他回來時已經將近黃昏,透過舊白的窗紙,能夠隱約看見自己房間裡已經點了一盞燈。素影在門口等著,等林懷謹回來時,對方已經把衣服和書卷等行李收拾妥當,直奔向回來的林懷謹。

太子伴讀入宮理論上是不帶小廝的。素影這次能進來實屬新皇殿前有話開恩。但就算是因此進來了,也隻能安安靜靜地呆在林懷謹的房間裡。

“哥兒回來了?”

“嗯。把父親的信拿過來,陪我坐床邊呆一會吧。”

林懷謹辭過送行的太監,隨後關上屋子的正門,坐在床頭,接住素影遞過來的一打書信,又把已經磨糙的信紙從信封裡拿出來看了一遍。

林如海雖然寫了不少信,但有大約三五封不是給兄妹兩個,而是給賈府的,這給賈府的信又有一半要讓賈政托給與自己相熟的彆家官員。剩下的私信則一分兩半,一半給了林懷謹,一半給了林黛玉。而給林懷謹的信又有一封隻論了自己當年的科考經驗,私信細算來,隻有一封。

致吾子懷瑾:

見信如晤。

自汝入京以來數月,家中一切尚安,毋須掛念。汝母前些時日所染之恙,近日已大有好轉,觀氣色行談,皆如尋常,汝可安心。

江南梅花已開,料想此信到時,早桃亦將綻放,是為春意漸濃,萬物漸蘇,當顯一派欣欣向榮之象。

汝行運河之北,吾棲淮水之南,兩處相隔,雖不能共賞此景,但汝與吾一番父子情誼,正如此春光,時歲常在,不言自明。

汝既定其願,則可自為其行。江南之遠,遠過河洛之遙,是為書信未達,春秋已至。故汝若有變處,可自行斟酌,勿憂家中擔憂。

宮中規矩森嚴,汝當謹言慎行,但亦莫要勉強自己。縱神通如菩薩,亦難空地獄之願。故汝雖有才智百卷,勝吾當年,但心思綿柔轉折,最是易傷。凡事仍需量力而行,不可過於苛求自身。長記家中父母雖遠,然心常係於汝身。

望汝保重身體,勤學善行之餘,亦當顧全自身。家中諸事,自有為父料理,汝毋須掛懷。唯願汝同汝妹平安順遂,以慰雙親之念。

父林如海手書

……

林懷瑾把這封信多翻了幾遍,撫摸著信紙,鼻尖酸澀,但抿著的嘴角卻不自覺勾出笑意。

他這些天有點不知道該乾什麼,又或者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時,就會去翻林如海的信。

但林懷謹並不是為了看信——畢竟翻來覆去就那麼幾行字,儘管林懷瑾的記憶力確實沒有林黛玉那麼好,但其實也快把信背了下來。

他隻是想找個理由告訴自己他現在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以此支撐他去做那些未竟之事罷了。

所以林如海告訴他,他有承擔自己命運的力量,但在對方麵前,他仍然可以隻是一個孩子,有人會疼,有家可歸。

有人會疼,有家可歸。他可以靠前半句活下去,為了後半句付出一切。

林懷瑾把信放到一邊,深吸一口氣,重新去想剛才赴宴的事情——沒辦法,太子的那一抹微笑讓他記憶太深刻了。

對方說隻是喜歡自己這首詩,所以才幫助他。那殿試上一直盯著他的目光是怎麼回事?

林懷瑾盤了一下。

他得出的結論是:雖然離奇,但他還是覺得是太子一直在殿上看著他。理由是他在東宮同太子共用晚飯時,被對方盯著的那種壓力和他殿試上的感覺太像了。

林懷瑾不敢肯定這個判斷的唯一原因,隻是他覺得太子沒有任何理由去關注自己而已。

除此之外,皇帝用舊題詩賦論魁,這是明顯偏向他的利好。這偏向從何而來,林懷瑾盤了兩次,隻能想到太子對衛若蘭那一點。

所以太子同皇帝兩個關係不合?

不…這種判斷太武斷了。他肯定漏了點彆的東西。

林懷瑾眯著眼,他望著那盞燒過一半的燈台,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抓著“太子”和“皇帝”兩個關鍵詞又搜索了一遍自己的記憶,當他盤過第三遍時,他突然想起了那句無端的“好”。

太子那句話明顯是一句回答。回答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會錯一拍回答?

細想來他同太子接觸過的短短照麵裡,對方幾乎每一句話,都要留過至少三四秒,多則十幾秒的停頓。

以及…“雖然不喜歡林卿這張臉”。

東宮發生過失火,隻能是在新皇篡位時發生的。如果這麼推斷,很顯然那個水缸裡的孩子說的應該就是“他”。

即當年的屍體在新皇麵前應該是對上數了,所以對方才不會懷疑有什麼遺孤之類的事情。

那麼其實沒有人聯想到他可能和皇室有關係?但如果太子不知道這件事情,那麼他為什麼會說討厭自己這張臉?

……想不明白。但轉念想想,有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和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不喜歡也很正常吧。

林懷瑾深深歎氣。

他決定先放下這兩個在他看來撲朔迷離的人。畢竟如果他需要知道一些信息,其實並不是沒有人能告訴他全套的真相。

那就是今天唯一沒同他搭過話的太上皇。

對方明明是送自己去江南托孤給林如海,又托信主動從林如海那裡把自己要回來的人。但自從他來到京城後,卻從來沒有派人找過自己,直到今天,他們之間一句話都沒說過,甚至連中間人都沒有托過消息。

細想來,東安王妃還是他主動請來的。如果他不請,林懷瑾覺得對方也未必主動會找自己——也不一定。

東安王妃是明確“希望”自己去選東宮伴讀的。太上皇既然這個點把自己從江南挪過來,那證明應該也是有這個打算。

但既然太上皇到現在還一直沒有任何表態。林懷瑾那也不打算主動去找對方。

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不是輕舉妄動,莽莽撞撞地去調查當年發生了什麼,如今皇宮裡又要發生什麼,而是保證自己不要出錯,不要暴露在明麵上,更不要成為所有人聚眾關注的焦點。

新皇隻說留他一個晚上,等傷好了就可以回去,那麼想來自己明天就可以回去賈府,離開皇宮了。

畢竟他要是再不回去,林黛玉怕是要等著急了……他今天愣是沒找到機會能把素影托出去給賈府捎個信。

林懷瑾想過林黛玉,心裡有點揪著難受,看夜色不覺已晚,隻叫旁邊陪伴著的素影去旁邊的又側房歇過,他等會自己剪了蠟燭就是。

素影點頭應了,末了看著林懷謹有些惆悵的樣子,擔憂地問對方要不要他再守會夜,被林懷謹再三拒絕後,才戀戀不舍地去了自己的下房。林懷謹望著素影離開,把自己一頭埋在信紙堆裡,本想一個人放空大腦呆一會,卻在安靜了不知多久後,突然聽見外門的風鈴無風響起。

有什麼細碎的聲音沿著牆角漸近漸強,進而傳來若有若無的噠噠敲門聲。

“……素影?”

林懷謹想不出來這個點會有誰來找他,對著空無人影的門外試探了一聲。卻發現半晌後仍然沒人答話。

“門外不知是哪位客人?來找我什麼事情?”

見門外的人還是不語,林懷謹望著那扇門,不安的情緒瞬間拉到了極點,他收攏手指,握住手邊桌畔上的燭台,隨時準備給敲門的不知名生物一個棒槌。但在那門突然真的無聲打開,看見門外的人時,動作頓時停住。

竟是自己先前見過的蘇公公。

對方開門後,朝林懷謹一拜,輕聲說:“公子小聲一些——正是現在,太上請您去寧壽宮的花園一敘。”

……

蘇公公到底還是宮裡的老人,林懷謹跟著對方後麵一路七拐八拐,彆說哨衛,竟是連人影都沒有看到一個,隻有些許月光穿過烏雲,透在樹陰之間,鋪出一條曖昧不明的小道。

他們穿過東宮,沿著小徑踏入一處梅花鋪開的院中,滯留在院東的八角亭內。林懷謹看著亭外初開的梅花,一時看得愣了神,好像見著了梅妃遊過的舊院,再轉瞬回過神時,引路的蘇公公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相當熟悉的陌生老人在看著他。

“上皇……”林懷謹當然能認出這人的身份。

他朝太上皇低頭行禮,但對方當即攔住了他,把他一並扶到了亭角坐下,親切地說:“許久不見,嘉言。我很想念你。”

烏雲後模糊的月亮讓林懷謹有些看不清楚這個老人的樣貌。但他仍是抿過唇,笑著說是。同柔聲太上皇寒暄了幾句,就聽對方意味深長地說:“我聽說今天晚上,是太子請你去正殿用的晚宴,不知道你覺得這晚宴和正殿如何?”

林懷謹斟酌著回答:“超出想象的好。”

他見太上皇似乎是笑了一下,開口欣慰說:“既然如此,等林如海死後,你就住東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