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君坐明堂(1 / 1)

俗話說,小彆勝…不是,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

這次回賈府,林懷謹明顯是蒙受皇恩深重。林黛玉趕過去榮禧堂正堂時,就見對方換了一身新衣,笑意盈盈地同賈家諸位男性周旋,隻在看見她過來愣了一下,片刻後又轉過頭和賈政談論,一番客串後,竟是過了午飯,才同林黛玉一並回到兩人的院中。

一等回去,林懷謹就卸掉了先前的笑意,隻靠在正堂交椅的側邊,撐著扶手,半坐半站,掃過堂中一圈,把目光眺向淨瓶的梅花,錯開林黛玉望過來的視線,表情冷淡,不做言語。

林黛玉見他不說話,便轉過注意,細看對方穿著,才見對方竟是套著白色緙絲的夾袍底衫,兼繡雲絲銀線,又束鎏金繡彩黑玉帶,外披青黛色的黑狐氅,像是玄潭被水波柔開粼光,再細看衣服料子同裁縫功底,竟是比賈母監著給他們做的兩套華服還貴。

見狀,林黛玉也不多猜,直接開口問:“你不說話,是有心事?”

一般她開口,林懷謹都是會直接回答的。但這次卻超出了林黛玉的預料,她盯著林懷謹,但對方甚至都沒有看自己,隻是望著那瓶梅花,平淡地反問:“梅花好看嗎?我同禦花園折的。折的是晴日初開時分,第一束陽光灑到的花枝。我見著它的那一刻,就想起花神節出身的你。”

“好不好看一說,你這行為真是大膽。”林黛玉皺眉,她斥責的話卻多有幾分溫柔,“好端端能去宮中一趟,卻非得廢功夫乾了這種事情——我缺得這隻梅花嗎?”我隻要你一份心意就夠了。

“你不缺梅花,但我缺送你的禮物。況且,還有更大膽的事情。”林懷謹含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我這次回來,還帶來了個重要消息。”

“什麼?”

“王子騰升官準備出征漠北,需要一筆糧草錢。最多今年中旬,新皇就要動江南了,先是皇商,再是士族,最少要在江南額外再抽兩百萬白銀——你猜誰來動手向這些人要錢?”

還能有誰?現任正身處江南的巡鹽禦史正是林如海。

林黛玉愣住了,她瞪大了眼:“你是說父親……”

“對。”林懷謹未聽完林黛玉的全話,便平靜地肯定道,“這個消息,你明日就同父親休書一封,讓嬤嬤坐鏢車快馬,親自送回去。”

說過,他閉上眼,聽見林黛玉顫抖著發問:“兩百萬兩…江南雖是富庶,但如今逢上旱情,哪來這麼多的錢。這麼大的數額,父親要是籌備不成呢?”

林懷謹不發話。但是他們兩個都知道結果:要麼升,而且直升中央,要麼死,而且滿門皆連。

林黛玉跌坐在椅子上。她感覺自己背後有點發汗,全身像是失重一般下墜,壓得心口喘不上氣,連晃過數次,才有些失神地問:“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我從太上皇那裡聽來的。”林懷謹隻說了這一句話。

“你見著太上皇了?”林黛玉抿著唇,她本是犟著口氣,但說到最後,竟略帶哭腔,“你遣過來的公公隻和我說你殿前中舉,又是獻詩留宿,他們都道是你定能攀了富貴,隻有我、我擔心了你整整兩天——哥哥啊!…哥哥,你這三天是什麼情況?”

林懷謹不回話。他此時才把眼睛睜開,鬆開手,轉過身,第一次正眼對視林黛玉。

他說:“妹妹,我這次回來,是同你告彆的。”

林黛玉此時還沒反應過來,隻說:“什麼告彆,你把話說明白。”

林懷謹依順說道:“我要住東宮,你就留在賈府,我猜父親看過信後,應該會把母親也送過來,你和母親在榮國府好好過日子,莫要再參合著些事情了——雖然我是走了,但有母親在,榮國府想來是沒有人敢欺負你的。”

這話如若驚雷。林黛玉當場愣住,她袖子裡藏著的,本想給林懷謹回禮的荷包跌落在地上,不發出任何聲響。

她轉過千絲萬縷的念頭,半晌後勉強開口:“你前些月,還說問我要不要一起選公主伴讀,同你去宮中也結個伴。”

林懷謹平靜地回答:“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東宮伴讀的含義是什麼。為什麼東安王妃要薦我去東宮,又逢上在賈府吃了冷,才會認為這是給你的一條出路。”

林黛玉望著他說:“那你現在告訴我…那你現在告訴我,我陪你讀了數月的書,又備了數月的選,如今卻是我不當去做?你進了宮,隻覺得同我好,就是一句也不言語,替我先做了主意?”

林懷謹不發話。他看林黛玉扶著椅子,苦笑了兩聲。

“所以你消遣了我數月。”她苦澀地開口:“你這個人,到底是沒有變過。我走了三五年的路,如今到底說散就散,誰能走到你的心裡?”

“你同父母已經在這裡了。”林懷謹說。

“我不在。”林黛玉望著他,意味深長說,“你這人是個畫皮,沒有心,嘴上說著好聽的很,過幾年一看,才發現原來什麼東西都沒到你心裡。”

林黛玉這話說的其實很重,像是連著自己一起絞起來。但更讓她感到痛苦的是,林懷謹並沒有反駁:“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問?我沒有心又如何,我總不會虧待你,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瑣碎的地方在意真相?”

“你知道我同母親怎麼談你嗎?”

“怎麼談的。”

“我不想說,我對你太失望了。”林黛玉搖搖頭,她放長目光,看著堂對側的牆角,淡淡地說:“你是東宮子,那我怎麼入不了公主府?林懷謹,我是你妹妹,不是你丫鬟,你管得著我做什麼?”

林懷謹見狀也不攔著,隻望著林黛玉說:“我當然攔不住你。如果你一定要做,我給妹妹一句話。”

林黛玉沉默不言。

她聽林懷謹說:“太上皇和新皇,兩方誰贏對長公主都無所謂。”

“你還有彆的話要說嗎?”林黛玉輕輕問。

她和林懷謹都知道,她這時候想聽什麼話。但林懷謹張了張嘴,他深吸氣,眼睛眨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可臨到開口,卻明顯變了話鋒。

“妹妹,其實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對不起你和父母,又或者當年活下來的,如果不是我就好了。”

……

“道過彆了?”東安王妃看著上馬車的林懷謹發問。

她此次陪對方出來算是秘密行動,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但主要其實是因為,林懷謹根本不認識幾個太上皇黨,所以其他人過來看他不太靠譜。

在軍隊沒有備齊前,知道這孩子身份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萬幸對方本身也是個嘴嚴心細的。

在上了馬車後,林懷謹隻是同東安王妃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隻當個木頭人一樣發呆。直到東安王妃有點憂心地想要開口同對方先聊點什麼時,林懷謹才終於重新慢吞吞地開口。

“如果太上皇打的是這份主意…堂姑,你覺得,是我害了林家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終於舍得叫我一聲姑姑了。”東安王妃直白道,“我同你說過,林如海是個敢賭的人,他既然做了,就絕對不會怨你。”

“而且說白了,四代列侯卻走科舉跳投皇帝心腹,成功從閒散勳貴轉做翰林權臣,你那養父是本朝第一個。幾代聖上一般都是直接給個官絕了這條路的,你那所謂的二舅舅不就是這個情況嗎?林如海絕對比你想的要可怖的多。”

林懷謹默不作聲。他還是想起宮中的事情,到底是比賈府還要光怪陸離。

“不說父親……我肯定傷了她,我同她說了很重很重的話,連我自己的心都碎了。”

林懷謹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東安王妃有點迷茫:“你在說誰?是說你在林家那個叫黛玉的妹妹?”

“嗯。”

見狀,東安王妃深深歎氣,她甚至於撩了簾子一角,打算看看外麵的風景散心,隻等心情緩和過來,才放下簾子,慢條斯理地說:“重話不重話不知道,但我看你小小年紀人快栽完了。隻能說幸好你們是兄妹,未來再有幾年,沒準有個後半句。”

“什麼後半句?”

“幸好你們不是兄妹。”

“我們不是兄妹能是什麼?”林懷謹愣了一下,隻有點感覺好笑,但提到兄妹,一時想起林黛玉的眼眉,抿了抿唇,眼裡才像是有了光。猶疑了一下,到底是帶著幾分期待問:“姑姑,若是今明年的政變成功了,我會死嗎?”

若是政變成功了,你怎麼會死。東安王妃本來想說這話。

但是她愣了一下,悚然發現這事居然很不好說,當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緘默不言,聽著林懷謹柔聲慢吞吞地開口:“如果我沒死,我要她當我一輩子的妹妹,當一捧明珠,高處明堂,不染風雪,不受凡世苦,隻享凡世樂。而如果死了,我隻當沒有過這個妹妹。”

東安王妃聽見,卻是偏了一下目光,看著林懷謹說:“你不是這種人,你既然能看重她,那她也不會是。”

“我不覺得是我看重她,是她看重我。”林懷謹的目光穿過馬車簾,不知道飄向了哪裡,“而且她說的有一點是對的。”

“什麼?”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