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駿(1 / 1)

林懷謹真的是被宮裡這三天發生的事情整怕了,而這得從殿試開始說起。

雖然林懷謹自稱自己的考試水平是‘詩歌第一,策論其次,八股最末’,對於他考前突擊的八股文沒什麼信心,但就他拆著前幾代考卷默上去的這篇八股,字跡工整,內容清晰,翻過幾十篇旁人的卷子一對比,乍一看竟是也沒有幾個能打的。

這份卷子被掌卷官轉送至東閣讀卷官處後,直接判過一等,壓著其他一等考卷被送到了坐處東閣的皇帝並太上皇眼前,作陪審的翰林們默認的魁首。

太上皇見了一眼,也直接道:“這林氏子的策論精巧,詩歌得體,看得八股也是不錯。我看就把他點了魁吧。”

太上皇發過話後,太監恭恭敬敬地將林懷謹的試卷取出,列直新皇眼前。

新皇見著,眯眼細細一看,隻見著林懷謹的卷子竟確是無可挑剔,便說:“這題做的是好,但就是有點老套,缺了份銳氣和新意,不適合給太子這本就溫吞的性格立做榜樣。”

說過,他隨便翻了翻後麵兩卷,隨便揀了一個道:“雖然詩詞差了點,但我看這個八股第一的卷子倒也不錯。”

太上皇見狀,隻說:“既然如此,就把那兩個人都傳上來看看,讓太子自己選罷了——太子意下如何?”

坐在太上皇邊上的小孩子未有言語,隻到太監出去傳旨大理寺少卿衛景瑗之子衛若蘭,蘭台寺大夫林如海之子林懷瑾上殿時,才應了聲好。

而此時林懷謹已經同衛若蘭到東閣拜安了。他還沒聽著皇帝讓他們起身,就聽見太子突然一聲“好”,當場愣住。

這‘好’是什麼意思?如今座上的三個人隻有太子開口,那他是起不起身?

林懷謹不敢動。他隻聽到皇帝開口後才起身。起身卻見到小太子和新皇帝兩個人一並在盯著他,當場發怵,下意識想躲。但到底還是硬著頭皮,目光偏下低過殿上的皇帝,等對方開口發話,問旁邊的小孩子:“太子看過後,意向哪個?”

……所以他們,是都入選了?現在交給太子決定留存?

堂上又是一陣寂靜,林懷謹被這寂靜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他感覺自己心臟跳得重到旁人估計都能聽得出來他在緊張,又在這種漫長到窒息的死寂中,等了有兩三盞茶的時間,才聽到那個先前盯著自己不放的小孩慢吞吞地開口。

“要這個。”那孩子終於做出判斷了。

林懷瑾下意識偷瞥太子的動作,卻是在看清後當場凝滯,瞪大眼睛。

他沒想到太子指的竟然是衛若蘭。而衛若蘭大抵也是沒有想到,他下意識想瞥身邊的林懷謹,隻是估計到當下的場合,才硬生生地忍住,隻目光轉了半輪,然後恭恭敬敬地謝過太子。聽皇帝說:“既然如此,兩位不若再以詩賦比過一場,一首定高下。”

說著,皇帝停頓了一下,隨手指到:“就詠這個吧。”

兩個人目光看過去,就見皇帝指的是側旁楠木多寶閣上托著的一把寶劍。

這讓林懷謹愣住了。他記得先前殿上的詩賦詠物要詠的好像也是劍。如果這童子舉的題麵是皇帝出的,那他為什麼還要再讓兩人詠一把劍?

但無論如何,皇帝以詩點榜首到底是好事。說句大言不慚的,林懷謹幾乎敢肯定,這個年紀的孩子,在臨場作詩的能力上,沒有能和他對打的。

衛若蘭還在思考,林懷謹卻隻是停頓片刻,簡單思索過邏輯和韻律,就拜過座上三位,直接開口。

“既是以詩歌定論,草民懇請鬥膽為聖上,太上,太子獻詩一首,仿曹子建七步成詩。”

林懷謹開口這句話把全場都鎮住了。不僅是衛若蘭愣在原地,就連太子,皇上,太上皇三個人都同一刻看向了林懷謹。而林懷謹見皇帝沒有反駁,向前邁過一步,開口便出第一聯。

“一自乾將躍冶來,神光夜照鬥牛台。”

以乾將譽寫寶劍之盛名,再化《滕王閣序》的名篇絕句起手。單是聽著一句,衛若蘭就當場放棄繼續思考腦中不成句的東西,苦笑一聲,自知已經比不過了。

但是林懷謹並不在意。他當著四個人的麵緩步走到多寶閣前,單手撫摸過寶閣中部托起劍的璃龍回雷紋沉香木架,望著架上的長劍,起第二聯。

“千年寶閣塵初靜,萬裡風雷手欲開。”

話音落下,林懷謹垂眼繞過太子凝視的目光——他其實有點看不懂這個小孩,對方和他相似的那雙黑眼睛裡什麼都沒有,讓他無端點起一種仿佛在看鏡子的恐懼。

但是同恐懼一並升起來的還有某種念火,就算以千年的寂靜落儘灰塵,再拿起時仍然是隻手欲開天地風雷。

那股火焰呼喚他要拿起屬於他的東西,就像是某種駭人的惡念,如水鬼一般抓著人下沉。林懷謹望著眼前的那把劍,他當著太監和侍衛的麵直接把它抄起來,慢慢把劍抽開,見過劍身幽冷的寒光,重新收回劍鞘,轉身回望向正座。

“霜刃縱橫揮電掣,星文璀璨拂虹回。”

然後在旁隨從的下人驚呼中,林懷謹走過幾步,一步一頓,慢吞吞地掃過東閣。

“東皇玉牒封函後,”

話音落下,他至新帝麵前,平視對方一瞬,還沒等有人反應過來這大不韙的行為,就當場跪下,將劍托起,緩緩落定最後一句。

“曾許周王八駿陪。”

全場寂靜。

半晌後還是衛若蘭先回過神,卻見著沒人說話,便是隻能在心裡壓著震驚和苦澀裝作擺件,而至於先前那一點最後的希望更是早就沒了。

兄弟,藏拙也不是這麼藏的吧?你早說你有這過目即誦,七步成詩的水平,其他人就不給你陪跑了啊。

第二個回過神的是太上皇。對方不言,隻望向皇帝。而皇帝看著座下托劍的林懷謹,從對方的手上拿過劍,一麵翻看把玩,一麵意味深長地問:“你這是借我的花,獻我的佛?”

林懷謹平靜答:“草民所有皆為皇恩,自是無花可獻。故草民並非獻花,而為表忠。”

“你叫什麼來著?”

“林懷謹。乃是蘭台寺大夫,江南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子。”

聽過林懷謹的話,皇帝頓了一下,似乎在琢磨這兩個名字,隻在琢磨完後,長望著林懷謹笑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今有林懷瑾吟劍為章。林卿莫說無物可送,要知這詠詩作畫的才子易得,但能名震青史的傳奇卻是千古一有,如今托你的福,朕也是當受了千古一帝的待遇。”

皇帝話音落下,便起身把抽開的劍壓到了林懷謹的肩上,頂著對方的側頸,看林懷謹對壓下來的劍鋒竟是一步不躲,把劍抽回時,那些許不慎割開的血珠洇透了對方的衣服,仍然是一言不吭,硬生生扛下來了。

“林卿,記得你說的話。”皇帝意味深長地說,“願汝同汝父一般忠貞,日後對太子亦竭心儘力。”

林懷謹低頭說是。

他知道這關總算是過去了,原先繃著的神經便一瞬間鬆弛了下來,隻在心中長歎口氣,有點想捂脖子——其實皇帝用那把劍剛把他脖子側麵微微割開時是不疼的。

但是對方把那把劍收手一抽的那下,林懷謹痛到心跳當場提起又驟停,那口氣拉在嗓子上,連尖叫都啞了聲音。

什麼人啊!真拿劍砍啊?

太子乍一看是個木頭人偶就算了,這皇帝是什麼瘋子?

他們這國號也不是北齊,也不姓高啊!

林懷謹忍著疼,模模糊糊地聽皇帝又說了什麼,好像是叫太監帶他去換身衣服。他正想回話,就聽見皇帝突然對他說:“等太醫同你看過,若是你頸上那道傷痕養不好,那今晚先留下吧。”

留宿宮中?

林懷謹愣了一下,他剛想說,自己家裡今晚上還有人等著他。就聽見皇帝同身邊的戴權說,等會他同林卿走了後,就用他手上這把劍把林懷謹的這首詩刻在到劍台上。

戴權滿麵堆著笑應了。隨後是一陣話趕話,壓著林懷謹一愣一愣地謝過皇恩,被帶過去東宮的客房。

理論上這就是林懷謹未來要住的地方。

各朝太子伴讀的情況都不一樣。本朝從民間及大臣家中取年齡合適的聰穎孩子選拔,首以才華論選,重啟了自南北朝時期設立的太子侍讀之職,改作太子伴讀,同宋朝傳統,立正七品虛銜官職,理論上應該算作東宮職官的一員。

因此本朝的東宮伴讀在宮內是有住處的,至於住不住——看你在京城裡有沒有家,願不願意每天為了回家來回折騰罷了。

林懷謹是願意折騰的。他一路上捂著脖子,被太監請到客房時,幾乎繞了一圈東宮,看著茂盛的林蔭草木,總感覺這地方鬼氣森森的。

他好不容易拋下成見,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結果到地方進門一看,那客房擺的像是個太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