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瑾並不喜歡完全寂靜的氛圍,那會讓他有骨內生寒的不適感,雜糅著虛無,迷茫和失重的錯感,從尾骨腠理之間慢慢攀升。
而此時的太和殿,卻靜得令人發怵。
太上皇,新皇,小太子三人皆坐堂上,卻無一人言語。林懷瑾低著頭,心跳快得厲害。他等了些許,才聽得新帝輕咳一聲,緩緩道:“諸位,開始吧。”
話音剛落,宮殿兩旁的侍從便魚貫而出,手中捧著考卷,依次分發。林懷瑾接過卷子,就見得第一題果然常規。引得是論語中“君子不器”的一句典故,要求論述這句話的含義。
林懷瑾先前已是翻過近幾年前的前科試卷,心中早有準備,掃視題目,隻略一思索,便提筆開寫。
他寫字的速度並不快,但八股文的首尾部分自有格式固定,其所體現的並非內容的深度,而是文采與修辭的巧妙。
【君子之德,貴在不器。《論語》有雲……】
八股文本就施展空間有限,也並非林懷瑾最為擅長的文體。他並不打算在這篇上耗費過多心力,隻是簡單拆寫完畢,便將目光轉向第二篇真正考察世事並人心的策論。
策論雖無嚴格格式要求,但必須契合皇帝的心意,方能脫穎而出。林懷瑾剛放下筆,正欲翻卷,目光卻在翻動試卷的瞬間微微一頓,愣住了。
【朕聞《禮記》有雲:“禮者,天地之序也。”禮儀之序,乃治國安邦之根本。自古以來,天下之大,人民之眾,若無禮儀教化,則必陷於混亂無序之境。
故試問諸卿,禮以何立,亦以何係?】
禮法,這題目林懷瑾還真沒準備…不,這題目他其實想過。林懷瑾看著內容沉思。他停頓了一會才下筆。
他想起自己臨行前,林黛玉送行的話語。
“此次神童舉,前來應試之人甚眾,且不論出身,想必是更加看重學識禮儀了。你切莫給自己太大壓力。”
直送到榮國府的角門處時,林黛玉仍然免不了絮絮叨叨地說著。她給林懷瑾攏了攏披著的青綢白裘,眉目微顰,眼中帶著幾分關切。
林懷瑾見狀,隻微微一笑,安慰道:“我倒有個想法,和妹妹完全不同。”
“什麼?”
林黛玉看林懷瑾靠近,借著替對方攏過發辮的機會,壓低了聲音說:“你還記得我說過,越是強調什麼,往往越是缺什麼。當今朝局不定,此次擴大應試範圍,看似廣納賢才,沒準是那些合適的王孫公子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去趟這灘渾水呢。”
林黛玉停頓了一下,她低聲回應:“你就瞎說吧。也不怕哪天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抖出去。”
“不差這一件了。”
立正身體卻保持低頭的坐姿不是特彆舒服。林懷瑾總感覺有誰在盯著自己,但既然是在宮中考試,考生便斷不能抬頭張望。
這種狀況下,林懷瑾很難判斷目光來自哪裡,隻能頂著壓力講手上的論述寫完。
等到他把策論寫過,放下筆準備換卷時,借著換卷的功夫,鬆了口氣,抬頭一掃,卻隻見考場平常如故,而那被人盯著的感覺卻是沒有了。
他翻開第三頁,看見加題竟是詠劍——又是一道出乎意料的題。免不得斟酌了一下,在腦內打過草稿,才斟酌著落卷。
【我持長劍三尺輕,獻公揮處鬼神驚。】
科舉考試的詩被稱為試帖詩,考的都是標準的格律詩,但具體是四韻、六韻、八韻,是五言、七言,都得看皇帝當時的心意。
【匣中影動風初起,潭底光流月正明。】
除去格式外,試帖詩還有限韻一說。自隋之後,每代都有一脈相承下來的官方韻書。而考生所寫的詩詞,一定要按照官方的韻書來押韻的。
【冷射蛟螭秋水色,靜磨霜雪古銅聲。】
除此之外,試帖詩還有內容上要切題、思想上要明要等等額外的要求。它和八股文一樣,對內容的要求反而不高。但就算如此,應試詩中也有相當驚豔的篇目,例如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
【時清不用乾戈事,擬向青霄致太平。】
林懷瑾前來應試之前,他同林黛玉曾一同琢磨過好幾首詩歌的韻格,權當是押題,隻求哪怕不能中選,至少也能不至於臨場時毫無頭緒,寫不出東西來。
這麼想著,林黛玉又是深深歎了口氣。她實在是為林懷瑾擔心,卻又無能為力。
殿試應當是昨天就結束了。按理來說,無論上或沒上,這個點都應該已經有個結果,而他人也應當回來了。
但是沒有。
昨天林黛玉等了整整一晚上,都沒見著對方回來。她今個向賈母同王夫人請過安後,本想回自己的院子裡繼續等,但卻是越來越焦慮,還沒看得幾本書,就想放下手中的書卷。
微微的頭疼讓林黛玉本想著去歇息片刻,但就在此時,她突然聽到院外一陣嘈雜聲,緊接著便是紫鵑帶著鴛鴦匆匆來到了正堂。
鴛鴦一見了林黛玉,忙拜道:“林姑娘快換衣服,那宮中來了人,剛入榮禧堂正堂,就問林姑娘在哪裡,怕是等會就來姑娘的院裡了。”
林黛玉聽過,按住書卷,細細先問:“若是宮中來人,我不用過去嗎?”
鴛鴦恭敬答說:“那宮中來的老太監說是不要驚動太多人,便是沒有必要過去的。”
既然如此,那林黛玉也不再問,她將手上的詩本收過,笑道:“謝謝鴛鴦姐姐提醒,我這就去換。”
隨後雪雁一同林黛玉去裡屋換過去見宮中太監的正衫。外屋,紫鵑同鴛鴦再坐一會。紫鵑見鴛鴦少得神情如此嚴重,有點擔心卻開不得口,隻問鴛鴦要不要上杯茶消消渴。
鴛鴦見狀,便是知道紫鵑心中所想什麼。當即笑說:“是我不是。我剛卻是從老太太那裡走的太急了。怕是嚇到你和林姑娘了,你要是正碰巧,去給我倒杯茶,我就給你講講發生了什麼。”
紫鵑聽罷,忙鬆了口氣,既給鴛鴦上茶,又是忍不住道:“好姐姐,你真是嚇壞我了。茶我給你喝著,看在我們一同過在老太太屋子裡相處過的情分,你可把這事情好好說說。”
鴛鴦笑說:“我也不甚了解,細說不了,隻得把我知道的說了,但應當是好事。”
隻是宮中的好事為什麼不叫所有人出來?
林黛玉換過衣服,才剛從內堂出來,就聽著院外又是一番動靜,同著紫鵑出門一看,竟是一個麵熟卻叫不出名字的老太監同著賈母的另一位大丫鬟琥珀過來了。
剛出來的林黛玉還沒聽著幾句兩人所說的話。就見那老太監一碰麵後,竟是滿臉帶笑,迎麵便拜:“這位便是林姑娘了吧,老奴先前有幸在江南見過一麵,沒想的這幾年過去,姑娘竟是生得了如此脫塵絕世之姿。”
林黛玉見過,忙是扶起老太監,一麵心裡搜羅著對方是誰,一麵同對方又是推拜過兩輪,才問:“公公既說在江南見過我,我見公公也是分外親切,思來想去,公公莫不是先前父親長提的蘇公公?”
“正是雜家。”蘇公公笑說,“恭喜姑娘,林公子應是中了。隻是聖上還未定論,因此莫要宣揚此事。”
“而我此次前來,也是特意托公子的話,一份給老太君,一份給姑娘的。說他同書童留宮,本定的昨晚回府,但沒料到不僅昨晚沒回來,大概今晚是也不回來了。”
“這不礙事,隻要人在就好。”林黛玉鬆氣,她一聽見林懷瑾的情況,便是當場從緊張中緩和了下來,笑說,“我同公公賞錢。”
“誒,姑娘莫要急著給什麼賞錢。”蘇公公攔住林黛玉,隻道,“我卻是有東西先要給姑娘。”
“什麼東西?”
林黛玉見著蘇公公應該沒帶什麼東西。她左思右想,沒想明白,隻以為對方會拿出什麼書信,卻不想旁邊的紫鵑和雪雁都笑了。
紫鵑點說:“姑娘,你往邊上看看。”
林黛玉聽聞轉頭去看,才見在蘇公公旁邊,同對方一道過來的琥珀手上拿著一支梅花,但笑不語。
看見那豔紅的梅花,林黛玉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反應過來,卻是當場呆住,鼻尖酸澀,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聽蘇公公說:“這梅花就是公子給林姑娘的。我雖不知道什麼含義,但看來這份情是帶到了。”
“他真是……也謝謝公公能把這支梅花從宮裡帶出來。紫鵑,快去給兩位倒茶。”
林黛玉從琥珀手中接過這隻梅花,多少話語在嘴邊繞過,最後隻長歎一口氣,又是感動,又是惱對方會不會過於魯莽,竟敢折宮中的東西,萬一出了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蘇公公看得出來林黛玉的心思,接過紫鵑的茶後隻是笑著安慰林黛玉,勸她說林懷瑾在宮中的情況不錯。
為證例此事,他又將對方殿試的情況細細道過,臨末又是免不了感歎:“林公子的詩賦當真是一絕,不僅是試帖詩乃公證的第一,那一首臨場的獻詩更是驚絕全場。讓陛下忍不住當場賜席留宮。”
林黛玉當即問:“此話怎講?”
“那得是慢慢道了。”
蘇公公笑說著。他喝過茶盞裡的水,剛潤了潤喉嚨,卻不想又有人過來,同一旁正準備走的鴛鴦琥珀一看,竟是那王夫人的配房也來了。
而那周瑞家的一進來,便是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