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1 / 1)

單講流程,神童科和殿試差不多。凡是被各地推舉上來的神童,都需要先至禮部掛名,再經由當科的試考官進行身份審核。

隻是與殿試不同,被推舉的神童們在禮部掛名的當日,還需當場進行一場複查考試。

本朝的考試內容是從國子監所規定的基本經典中,隨機抽取五篇內容進行默寫,要求來審查的神童至少三篇都要默得分毫不差。

林懷瑾抽到的是《禮記》《大學》《論語》中的章節各一篇,外加《孟子》兩篇。他剛抽過題目,一掃要求便立即開始在紙上書寫應試篇目,至封筆時,速度雖然並非最快,但也位處前列,在交卷後,被考場的監察官員恭恭敬敬地請去側殿等候複查結果。

等他來到側殿時,殿內已坐著二十來個同科的少年,年齡都和他相差不大。

這些同科考完後一時無事可乾,便盯著彼此互相打探。林懷瑾一踏入殿內,就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如利箭般紛紛射來。那些原本或是正襟危坐,或是低頭沉思的少年,此刻都抬頭看向他,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與探究。

林懷瑾見狀,腳步停頓了一下,微微笑過,目光也順勢在殿中掃過,思忖這些同科哪個長得好看。

這不是林懷謹顏控,而是在古代科舉中,長得好看非常重要。它甚至不是加分項,是必須項,被明文列入各代的科考要求中,作為點拔與選官標準。

例如唐代吏部選官的主要標準有四項:身言書判,其中身材相貌排第一位。而在本朝,神童科作為給太子尋找東宮伴讀的選拔,對外貌的要求隻能更高。

因此林懷謹目光簡單一掃,就發現這一群少年裡,不出意外,沒有一個醜的,甚至於幾乎全部符合世俗對於美少年的判斷標準。

而現下,這群美少年一動不動地審視林懷謹,讓他感覺壓力有點大。更不用說有幾個同科甚至在其他學生也出來後,隻是簡單看了一眼,就又開始盯他。

我看起來有那麼像是第一競爭對手嗎!

就我看,對麵坐著的那個第三名看起來競爭性也不小啊。

被林懷謹一眼相中的那位‘第三名’倒不是這群少年裡最好看的,但確實是姿態最為挺拔端正的一個。

對方皮膚稍深,頭發同林懷謹一樣被竹狀的玉簪束起,一雙星眸明亮有神,顧盼之間,神情分明靈動,在林懷瑾看過來時,也不挪開視線,隻是笑眯眯地眨眼回敬。

一個明確受過貴族六藝教育的世家公子,其父母應該是京官,出身不會太低。

林懷謹見那人回望,停頓片刻,隻在心中迅速判斷過情況,隨後就錯開目光,打量起殿裡的其他人。

這次前來參加神童科考試的少年有六十餘人,個個都是各地推舉的才俊,然而等到出榜之後,卻隻剩下三十多人。

一般情況下,主持殿考事宜的禮部並不會安排考生的住宿,但是神童科確實是個例外,這群來應試的考生年紀說到底太小了,因此隻要過了複查,都會被按照考試成績的順序,分配到國子監內暫住。

林懷瑾排在第十一位,意味著在他前麵有十個孩子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默完了五篇文章,且一字不差。

在發榜之時,他不著痕跡地打探在他前麵的初試者情況,但還沒多看幾眼,就聽到考官高聲喊道:“第三位,衛若蘭。”

考官話音落下,那個先前與林懷瑾目光對視的少年從他對麵起身去接帖子。

林懷謹見狀有點意外,他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是第三名,免不得多看了兩眼,卻不想就是這多看的兩眼,讓衛若蘭轉身離開時,把兩人的目光再次相接。

…他們目光相接的一瞬間,這個人在笑嗎?

林懷謹思考這個問題一直思考到自己拿了名牌,謝恩出殿的時候。他一出去,果不其然地看見那個叫做衛若蘭的少年在門外等待,見他出來後,才起身立直。

見狀,出殿的林懷瑾停下腳步,他無奈問衛若蘭:“你為什麼不走?”

“你不是停下也沒走嗎?”衛若蘭順勢說道,“我就不買官司了,我聽見那考官叫你林懷瑾,那你可是金陵揚州道巡鹽禦史,前科林探花之子?”

林懷瑾微微一愣,隨即拱手道:“正是。在下林懷瑾,乃姑蘇林氏之後。敢問衛兄台為何知道我的出身?”

“邊走邊說吧。”衛若蘭見林懷謹靠近,便用尋常音量開口:“在下衛若蘭,祖籍韓城,家父現任大理寺少卿,祖先曾為先皇封伯,也有過兩世列侯,至我一代,雖是應還有名分,不過於你我而言,也是不足談罷了。”

這和他的出身不能說南轅北撤,但也可以說是完全不同了。

林懷謹想不明白衛若蘭為什麼能點出他的身份,單刀直入望道:“所以我們曾是見過?”

“並非第一次聽,但見確是如今是第一次見。”衛若蘭坦蕩道,“考官未點名前,我還不知道你是何身份。隻是第一眼見你,就料想這次試科最大的對手就是你了。”

說罷,衛若蘭轉頭笑望向旁邊若有所思的林懷謹,氣勢若營,連是風都仿佛凝固一瞬。

但林懷瑾不為所動,他聽過後隻是平和道:“你倒是直白。”

“我還有更直白的。”衛若蘭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牌子,拋給了林懷瑾,見對方接住,開口說道:“我有意同你結識。等日後正考考過,若是誰陪入了東宮,誰擺宴找個茶樓一聚如何?”

林懷謹還未看令牌,隻是一時聽著有點好笑,柔聲說:“我為什麼要請你?”

衛若蘭眨眼:“你不好奇我從哪裡知道你的嗎?”

他萬萬沒想到林懷謹居然平靜道:“我不好奇,知道我的人多了去了。要是一一都見的話,那想來隊得排出京城去。”

“那不行,這不太按著規矩出牌。”衛若蘭下意識說。他方才收斂了笑,正色拜過林懷瑾,“林兄弟,若說我先前未曾有過拜見你的想法,那既見過你真人後,我如今是真心想同你結交的。”

林懷瑾不言,他隻看過衛若蘭丟來的小牌子,才發現那單是個牌子,而是個烏木雕琢的令牌腰佩,正欲開口細詢問情況,就見國子監內的住處已經走到。

衛若蘭見已經到了位置,當即拜過,轉身離去,隻留下林懷瑾掃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信物,陷入深思。

隻要過了初測,參加了童子舉的所有人都會或多或少有所好處,例如免去數次科舉,直接被賜予出身等,但是這東宮伴讀的位置,卻是隻會有一個人會留下。

林懷瑾很清楚,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存在——不說遠了,近了講,林黛玉就是真正意義上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天才。

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才學能在這麼多真正的神童中位列第一。但殿試,也不僅僅隻是考學問高低。

還有眼緣。

本朝殿試分組皆是采用剪黃裁紅之法。考生們入場之後,各自尋了座位坐下,靜候考試開始。在這等候之時,依規需一直低著頭,不得東張西望。

林懷瑾坐在左側中位,思考著腦海裡的預壓篇目,正寂靜無聲之際,忽聽得殿外傳來一聲高呼:“聖駕到!”

所有人當即行過大禮,隻等皇帝入位才抬起頭來。中間隻能見對方足下墜著諸色寶石彩線的黑履。

林懷瑾垂著眼眸,不多吭聲。他認為自己應該已經有了心理預期,但當他見到現今皇帝路過他身邊時,腳步竟然停頓放緩時,仍然有一瞬間大腦空白。

為什麼會停下?

是錯覺嗎?

如芒在背的不適感刹那間襲上林懷瑾的背脊,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有人在看著自己。

這像是某種冥冥之間的緣分牽引林懷瑾有所感覺,但很顯然,這絕非什麼好緣分。哪怕隻是一瞬間的停留,他仍然免不了冷汗淋漓。

幸或不幸的是,這個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皇帝做到高位,令台下考生起身做卷後,林懷瑾才見全台上那人的樣貌:他們確實有點相似,但是如果不提的話,是看不出來的。

兩個人之間最相似的地方,其實是神情。或許是因為幾代聖母皇太後都是貫有傾國之名的冷美人。本朝皇室宗族的姿容都不算差,隻是平常時極易顯得冷漠。

林懷瑾一般會用淺笑壓住這種冷感,但顯然台上的皇帝不需要。

那個年約三十的男人穿著金龍蟠繞的黃袍,黑襯列過十二章紋,並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又加之高戴冠冕,垂十二旒垂珠,襯托那張少恩薄情的麵孔此刻竟顯得輝煌燦爛至極。

但這不是讓林懷瑾感到驚悚的。

這太和殿上坐著三個人。新皇居左,年過六十,但看起來仍然穩健挺拔的太上皇居中,對方在巡過考場時,不知道是否是有意的,目光及行為故意錯開了林懷瑾。

而最右邊坐著的小太子……

當這位同他年紀相仿的小孩把目光看過來時,那豔麗的容貌與林懷瑾竟有大抵五分相似,像是一扇鏡子映出的兩麵。

他們兩個目光交錯。那一瞬間,林懷瑾的大腦完全空白。他隻有一個想法:太上皇真的能確定,新帝不知道他還活著這件事嗎?